《莊子集解》雜篇第三十三天下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成云:“方,道也。”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宣云:“其有,謂所學。”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 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既無不在,則神聖明王何由降出,獨與眾異?宣云:“又設問也。”“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下文所雲“內聖外王之道”。宣云:“ 又答。”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若孔子言顏氏不違宗主也。謂自然。不離於精,謂之神人。成云:“淳粹不雜,謂之神妙。”不離於真,謂之至人。成云:“凝然不假,謂之至極。”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變化不測,隨物見端。謂之聖人。成云:“ 以上四人,止是一耳,隨其功用,故有四名。”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宣云:“君子是道之緒餘。 ”以法為分,以名為表,宣云: “以法度為分別,以名號為表率。”以參為驗,釋文:“參,本又作操。”宣云:“以所操文書為征驗。 ”以稽為決,宣云:“以稽考所操而決事。”其數一二三四是也。宣云:“分明不爽如是。”百官以此相齒,宣云:“此又一等人。相齒,謂以此為序也。官職是名法之跡。”以事為常,事,謂日用。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蕃息,謂物產;畜藏,謂貨財。兼養及無告之人。民之理也。宣云:“又一等人。”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系於末度, 郭云:“本數明,故末不離。”六通四辟,釋文:“本又作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宣云:“言史所由傳。” 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士,儒者。搢紳先生,服官者。成云:“搢,笏也,亦插也。紳,大帶。”宣云: “六經所由傳。”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釋文:“道音導。”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設,施也。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宣云:“百家所由傳。”天下大亂,賢聖不明,成云:“韜光晦跡。”道德不一,成云:“法教多端。”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一察,猶言一隙之明。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郭云:“各用具一曲,故析判。”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釋文:“ 稱,尺證反。”成云:“觀察古昔全德之人,猶鮮能備兩儀之亭毒,稱神明之容貌,況一曲者乎!”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道術。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宣云:“不示奢侈,不事靡費,不務光華。”以繩墨自矯,成云:“矯,厲也。用仁義為繩墨,以厲其志行。”而備世之急,郭云:“勤而儉則財有餘,故急有備。”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釋文:“墨翟,宋大夫,尚儉素。禽滑厘,翟弟子,不順五帝、三王之樂,嫌其奢。”為之大過,己之大循。循,順也。其為之大過,特己之大順而已,不堪教世也。 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成云:“ 非樂、節用,墨子書二篇名。生不歌,故非樂;死無服,故節用。謂無衣衾棺槨等資葬之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釋文:“化同己儉為泛愛兼利。”郭云:“令百姓皆勤儉各有餘,故以鬥為非。”其道不怒;成云:“克己,故不怨怒於物。”又好學而博,不異,郭云:“既自以為是,則欲令萬物皆同乎己。”不與先王同,不以先王為然。毀古之禮樂。郭云:“ 嫌其侈靡。”黃帝有鹹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宣云:“既拂人之性,亦自處於薄。”未敗墨子道,今墨之道尚未敗也。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是果與人情類乎?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郭嵩燾云:“釋詁:‘觳,盡也。'管子地員篇:‘又次曰五觳。'觳者,薄也。”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能獨任,自為之。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宣云:“非王者之道。”墨子稱道曰:稱其道之所由。“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俞云:“山當作川,字之誤也。此文專以川言,不當言支川而不及名川。呂覽始覽篇、淮南地形訓並曰‘名川六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稿耜而九雜天下之川,釋文:“稿,舊古考反。崔、郭音託,則應作橐。司馬云:‘盛土器也。'耜音似,三蒼云:‘耒頭鐵也。'崔云:‘棰也。'司馬云:‘盛水器也。'九,本亦作鳩,聚也。”郭嵩燾云:“雜匯諸川之水,使同歸於大川,故曰九雜。”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奠定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跂蹺為服,成云:“後世墨者,翟之弟子。裘褐,粗衣。木曰跂,草曰蹺。”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墨戒其徒如此。相裏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成云:“ 姓相裏,名勤,南方之墨師。五侯,並學墨人。”韓非顯學篇:“有相裏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鄉陵氏之墨。”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李云:“苦獲、已齒,二人姓字也。”案:鄧陵疑即鄉陵,形近致訛。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倍譎,倍異詭譎也。自謂墨之別派。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宣云:“非彼說。”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宣云:“是一說。 ”觭同奇。釋文:“ 仵,同也。”案:奇偶本不同,強以相應,則無不可同。以鉅子為聖人,宣云:“鉅子,墨之高弟。”釋文:“若儒家之碩儒。” 皆願為之屍,成云:“以為師主。”冀得為其後世,宣云:“思繼其統。”至今不決。宣云:“ 其教不絕。”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成云:“意在救世,所以是也;為之太過,所以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相進,猶相競。亂之上也,治之下也。宣云:“亂天下之罪多,教天下之功少。”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真天下能好人者也。俞云:“即孟子‘墨子兼愛'意。”將求之不得也, 將求救天下之術而不得邪!古“邪”“ 也”字通用。俞云:“即‘心誠求之'意。”雖枯槁不捨也。雖枯槁其身,不忍捨去也。俞云:“即孟子‘摩頂放踵為之'意。”才士也夫!可謂竭才之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為物累。不飾於物,不自矯飾。不苟於人, 無所苟且。不忮於眾,無所忌害。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以天下生民為重。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不必求有餘也。以此白心,宣云: “暴白其志之無他。”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成云:“宋、尹,並齊宣王時人,同遊稷下。(案:二見漢書藝文志名家。)宋著書一篇,尹著書二篇,鹹師於黔而為之名也。性與教合,故聞風悅愛。”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郭云:“華山上下均平。”接萬物以別宥為始。釋文:“始,首也。崔云:‘別善惡,宥不及。'”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成云:“命,名也。發語吐詞,每令心容萬物,即名此容受而為心行。”案:言我心如此,推心而行亦如此。以聏合歡,釋文:“聏,崔音而,郭音餌。司馬云:‘色厚貌。'崔、郭、王云:‘和也。'聏和萬物,物合則歡矣。”以調海內,強以其道調之。請欲置之以為主。請欲時君皆置此心以為主。 見侮不辱,不自謂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寢,息也。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不取其說。強聒而不捨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上,時君;下,謀臣。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其言若此。“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成云:“宋、尹稱黔首為先生,自謂為弟子,先物後己故也。”案:宋、尹見為置餐者,言請欲先生惟置五升之飯足矣。 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宣云:“又言‘我必得以自活哉' !圖活民命,傲救世之士耳。”曰:“ 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又言‘君子不宜苛察,故侮厭弗顧,不假外物以為身',故饑飽弗計,人皆自炫其明。然計較太多,雖有益於世而莫之為,故宋、尹以為彼之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為外,宣云:“外以此救世。”以情慾寡淺為內,宣云:“內以此克己。 ”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其行止於是,則其道術之大小精粗亦不過如是。

公而不當,崔本作“黨”,云: “至公無黨也。”盧云:“作‘ 不黨'是。”易而無私,成云:“平易。”決然無主,宣云:“決去繫纍,而無偏主。”趣物而不兩,宣云:“隨物而趨,不生兩意。”不顧於慮,不謀於知,無旁顧,無巧謀。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說之。成云:“並齊之隱士,俱游稷下,各著書數篇。”俞云:“據下文,彭蒙當是田駢之師。意林引尹文子有彭蒙曰:‘雉兔在野,眾皆逐之,分未定也;雞豕滿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 ”齊萬物以為首,宣云:“以此為第一事。”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必有未應選。教則不至,必有未受教。道則無遺者矣。”唯道兼包之,所謂齊也。是故慎到,俞云:“史記孟荀列傳:‘慎到,趙人,著十二論。'漢書藝文志法家有‘慎子四十二篇。名到,先申、韓,申、韓稱之。'”棄知去己,成云: “息慮棄知,忘身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釋文:“泠汰,猶沙汰也。泠音零。”案:言到雖棄知去己,而因必不得已,始沙汰人物一番,守此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其言曰:“凡知人之道,當如不知,將薄有所知,而已近於傷之者也。 ”此到之棄知。成云:“鄰,近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釋文:“謑髁,訛倪不正貌。”案:其用人雖謑髁不正,無可任使,而以天下尚賢為笑。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其在己縱恣脫略,無行可稱,而以天下大聖為非,卑之無高論也。椎拍輐斷,與物宛轉,郭云:“猶有椎拍,故未泯合。”釋文:“輐,圓也。” 案:郭釋椎拍,謂如椎之拍。凡物稍未合,以椎重拍之,無不合矣。是椎拍之義,言強不合者使合也。輐斷,謂雖斷而甚圓,不見決裂之跡,皆與物宛轉之意也。此到之去己。舍是與非,苟可以免,宣云:“不執是非,庶無累也。”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釋文:“上知音智。”案:不師人之智慮,不問事之前後。魏然而已矣。大公平易,故能巍然。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宣云:“回還無方。”若羽之鏇,宣云:“羽自空而下,鏇轉不定。”若磨石之隧,磨文石作隧道,喻其光滑。全而無非,故能自全而不見非責。動靜無過,未嘗有罪。靜無過,動亦無過,罪何由至!是何故?假設疑問,言何故能如此?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無知之物,木石是也。言譬彼無知之物,不建己以為標準,故不來指目之患;不用智以相推測,故不受嫉忌之累。移之則動,置之則靜,恆不離於物理,明白易見,是以終其身無譽之者,無譽則亦無咎矣。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到之言推極於此。 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何用賢聖為哉!彼土塊亦不失為道也。豪桀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 ”其能事之豪桀,則相與笑之曰:“慎子之道,非是生人之行,而至於有死人之理,適足得世之怪詫焉而已。”田駢亦然,其言相同,舉到以包駢。學於彭蒙,得不教焉。不教之教,觀其所行,學焉而心自得也。舉蒙之弟與師,而蒙可知。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與慎到言“至於若無知之物”無異。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向、郭云:“窢,逆風聲。”言古道人之風教,窢然迅過,惡可言傳?常反人,不見觀,常反人之意議,不見為人所觀美。下文云:“以反人為實。”而不免於□斷。即不得已而用斷決,亦惟與物宛轉,不免於慎到之輐斷。輐、□音義同也。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郭云:“ 韙,是也。”案:謂彭師之言,是中有非,於道則未見也。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故此三人者,直謂之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然論其梗概,皆嘗有舊聞。如“棄知去己”,必非無所師承,乃其緒論去之彌遠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