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逍遙游第一

逍遙遊第一 言逍遙乎物外,任天而遊無窮也。 補釋文:“逍音銷。遙亦作搖。游亦作遊。逍遙遊者,篇名,義取閑放不拘,怡適自得。”武按:本書讓王篇善卷曰:“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足明此義。蓋游之逍遙,喻心意之逍遙自得也。天運篇云:“以遊逍遙之虛。”逍遙,無為也。是欲心意之逍遙自得,重在無為也。而郭象云:“夫大小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 郭氏此說,自樹一義則可,若以之釋本篇,則失其旨矣。本篇之旨在凝神,而神之能凝,在心意之逍遙,欲心意之逍遙,則在無為。人之不能逍遙者,有為也。其所為者,名也,功也,己也。此外則有有用之材也。故篇中揭其綱曰,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至人無己,大樗無用。夫至於無名、無功、無己、無用,斯無為矣,斯逍遙矣。故篇中要之曰“其神凝”,結之曰“仿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本篇之大旨,如斯而已矣。莊子恐人之不明也,特借遊之說以明之。遊有大小,特設鵬鴬之喻以明之。蜩鴬自以為遊之至而逍遙矣,然侷促數仞之高,搶攘榆蓬之間,以視鵬之一舉九萬里,其遊固至小而有限也。鵬之遊較大矣,然必積九萬里之厚風,而後乃今掊之以圖南,則其遊猶有所待也。夫游有限與有待,烏在其能逍遙也?且鵬所適者南冥也,非能游於無窮也,非能游於無何有之鄉也,猶之於有限也,又烏在其能逍遙也?此喻之以物也。更證之以人,由效一官以至征一國之流,其自視其德,亦猶鵬鴬自視其遊之至也。然日斤斤於效、比、合、征,心之為累亦甚矣,未若宋榮子不隨世之非譽而勸阻也。然尚有內外榮辱之見存,未若列子之乘風,灑落世務,超脫塵垢也。然必待風而後行,猶之鵬翼必待風而後舉,未若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辨,以遊無窮而無所待也。而其所以能至此者,其功夫則在無名、無功、無己。能至於無己,則在己之一心,斯真逍遙矣。然桂以可食致伐,漆以可用致割,虎豹之文來射,猿狖之捷來格;人則以材之有用,恆召世之繫纍。是能逍遙於心者,未必能逍遙於境也。又必無所可用焉,然後心、境兩適,無所遊而不逍遙矣。無所遊而不逍遙,然後能專精抱一,而神凝矣。斯旨也,文更舉證以明之。許由之辭天子,無名也。藐姑射神人,物莫之傷,無己而神凝也。四子使堯見之而喪其天下,無功也。而終之以大樗之無用。斯之為文,由小以至大,由淺以及深,喻之以物,襯之以人,旁敲側擊,反托正喻,無非說明無為之道而已。郭氏乃謂大小雖殊,逍遙一也,按諸文旨,豈其然乎!

北冥有魚,釋文:“本一作溟,北海也。” 正釋文:“北冥,本一作溟,覓經反,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溟無涯也。'梁簡文帝云:‘ 窅冥無極,故謂之冥。'東方朔十洲記云:‘水黑色,謂之冥海。'”近人朱桂曜云:“王氏誤解釋文,以冥為北海,大非。如其說,是北冥為北北海矣。且下文‘ 南冥'又何解乎?冥即海也。”武按:王氏之誤,在刪去釋文為首“北冥”二字,故“北海也”三字遂專訓冥矣。然朱氏謂冥即海,亦大非。下文“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如朱氏說,是冥海為海海矣。考說文:“冥,幽也。從日、六,冖聲。日數十,十六日而月始虧。”冖亦夜也。簡文窅冥之訓得之。十洲記云:“水黑色,謂之冥海。”以水言海,以黑言冥,非謂冥即海也,冥僅表色而已。今就“北冥”二字言,北表方,冥表色,即北方幽黑。 其義止此。釋文之釋為北海者,以本文自釋為天池也。故北冥、南冥,謂為南北天池之名則是,謂冥即海則非也。其名為鯤。 釋魚:“鯤,魚子。”方以智云:“鯤本小魚,莊子用為大魚之名。” 正鯤,釋文:“徐音昆,李侯溫反,大魚名也。”朱桂曜云:“鯤自有大魚之義,非莊子假借用之。關尹子一字篇:‘能運大鯤大鯨。'孔子家語‘鯤魚,其大盈車',即以鯤為大魚。文選宋玉對楚王問‘ 故鳥有鳳而魚有鯤',亦以鯤為大魚。”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補鵬,釋文:“徐音朋。說文雲朋及鵬,皆古文鳳字也。‘朋,鳥象形。鳳飛,群鳥從以萬數,故以鵬為朋黨字。'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玉篇:“運,行也。”案:行於海上,故曰“ 海運”。下雲“水擊”,是也。 正林希逸云:“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俚歌,猶有‘ 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湧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裏。”武按:藝文類聚八,引莊子佚文云: “海水三歲一周,流波相薄,故地動。”此為海運確證。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云: “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按:言物之大者,任天而遊。 正按語謂“物之大者,任天而遊”,意是指鵬之遊能逍遙也,則與文意適相反。文寫鵬之將徙天池也,甚難而有待。待海運,待飆風,而後水擊三千,而後摶上九萬,翼莫夭閼,息須六月。如此種種,乃極寫鵬遊之不逍遙,以反襯神人之逍遙,所謂背面敷粉法也。故按語非是。齊諧者,志怪者也。司馬彪云:“齊諧,人姓名。”簡文云:“書名。” 補諧,正韻音骸。釋文:“齊諧,戶皆反。”又云:“怪,異也。”周禮:“外史掌四方之志。”鄭註:“志,記也。”武按:言齊諧者,記載怪異之事者也。以作書名為允。俞樾云:“按下文‘諧之言曰',若是書名,不得但稱諧。”然文心雕龍有諧隱篇,是諧即隱也。劉向新序,言齊宣王發隱書而驗之。齊諧,即隱書之類,亦即齊之諧書也。書名諧,何得不可但稱諧 乎?諧之言曰:“ 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崔撰云:“將飛舉翼,擊水踉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崔云:“附翼徘徊而上。”爾雅:“ 扶搖謂之飆。”郭註:“暴風從下上。” 補摶,釋文:“ 徒端反。”郭慶藩曰:“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司馬云:‘摶,圜也。扶搖,上行風也,圜飛而上行若扶搖也。'說文:‘摶,以手圜之也。' ”武按:扶搖,即下文羊角風。此風之勢,扶疏搖曳,曲行而上,如羊角也。鵬亦隨風勢圜轉而上飛,所謂摶也。章炳麟謂字當從“搏”,崔說得之。不知搏者拍也,摶亦有拍義,於義較完,不須從“搏”也。去以六月息者也。”成云:“六月,半歲,至天池而息。”引齊諧一證。 補“六月”字,伏下“ 大年”“小年”句。野馬也,司馬云:“野馬,春月澤中游氣也。”成云:“青春之時,陽氣發動,遙望藪澤,猶如奔馬,故謂之野馬。” 正自此句至“則已矣”,就齊諧所言之九萬里,說明其高之形狀。野馬者,乃高九萬里內遊動雲氣之形也。呂覽云:“至亂之世,其雲狀有若犬若馬。”又云:“其狀若眾馬以鬥,其名曰滑馬。”前漢書天文志云:“石氏‘見槍雲如馬'。”以此證知野馬為言雲氣,猶之呂氏所雲之“滑馬”也。下文“絕雲氣”,即指此,故郭訓為遊氣。崔雲“天地間氣如野馬馳”,為得其旨。司馬與成僅就澤氣言,與上之“九萬里”,下之“天之蒼蒼”,不相應矣。塵埃也,成云:“揚土曰塵。塵之細者曰埃。” 補釋文:“埃音哀。”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成云: “天地之間,生物氣息,更相吹動。”按:漢書揚雄傳註:“息,出入氣也。”言物之微者,亦任天而遊,入此義。見物無大小,皆任天而動。“鵬”下不言,於此點出。 正按語非也。郭慶藩云:“既言鵬之飛與息各適其性,又申言野馬塵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蓋喻鵬之純任自然,亦猶野馬、塵埃之累動而升,無成心也。郭氏謂‘鵬之所馮以飛者',疑誤。”武按:此說與王氏按語相類。本文正寫鵬南徙時之情狀,尚未涉及物各適性一層,如忽插入此義,則上下文意不貫。莊子文不如是駁雜也。且以“生物” 句總承 “野馬”二句,亦欠分曉。至郭象謂“此皆鵬之所馮以飛者”,說原不誤。蓋莊子欲寫鵬摶上九萬里之高,須寫天之高。然天之高不易寫也,特寫輕虛而居上層者,狀如野馬之雲氣也;其下,則浮空之塵埃也;又下,則生物相吹之息也。有此三層,則天之高見矣。鵬升乎三者之上,而馮之以飛,則九萬里之高見矣。此三者,即所以成風者也。先提於此,以為下文風之伏筆。而人自下仰望,所見蒼蒼然者,即此三者之色也。三者原無色,厚則有色,如水原無色,深則有色,色亦蒼蒼然也。色為三者之色,而非天之正色也,故下接以“天之蒼蒼,其正色耶”之疑問辭也。如此解,則上下文意一串矣。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其,謂鵬。是,謂人視天。鳥在九萬里上,率數約略如此,故曰“則已矣”,非謂遂止也。借人視天喻鵬視下,極言搏上之高。且夫水之積也不厚,  補自此至“將圖南”,說明必須九萬里高之理由。其中以水喻風,以芥與杯喻鵬,喻中之喻也。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拗堂之上,支遁云: “謂堂有坳垤形也。” 補坳,廣韻:“於交反,地不平也。”集韻:“窊下也。”則芥為之舟,李頤云:“芥,小草。”置杯焉則膠,崔云:“著地。”呂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王念孫曰:“培,馮也。周禮馮相氏註:‘馮,乘也。'鵬在風上,故言馮。培、馮音近義通。漢書周□傳,□封蒯城侯,顏註:呂忱蒯音陪,楚漢春秋作馮城侯。'是培、馮音近之證。” 正王念孫之說太於曲。武意“培”當為“掊”之□,字形相差甚微,易誤也。人問世“自掊擊於世俗”,則掊者擊也。文意謂背負青天,已居於風之上,而後乃今以翼擊風而飛,猶前之水擊三千里,亦以居水之上,以翼擊水而飛也。且“掊”字與上“摶”字相應,摶亦有擊義,特為圜勢耳。如此,則文意前後相顧。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司 馬云:“夭,折也。閼,止也。言無有折止使不行者。” 補釋文雲;“一讀以背字屬上句。 ”武按:此“背”字,承上“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之“背”字來,其為鵬之背而非風之背明矣,故當屬此句。而後乃今將圖南。謀向南行。借水喻風,唯力厚,故能負而行,明物非以息相吹不能遊也。 補玩兩“而後”字,足見鵬飛之不易而有待,必待至九萬里之高,而後乃培風;必待無夭閼,而後將圖南。以此可知物之大、飛之高且遠如鵬者,其遊實未能逍遙,反襯神人之逍遙;所摶者扶搖,反襯乘天地之正;所適者南冥,反襯游四海之外;有待,反襯無待。無一不與後文針鋒相對,無一不為後文設喻蓄勢。注中“明物”二句宜刪。蜩與學鳩笑之曰:釋文:“學,本又作鴬。本或作鸒,音預。同馬云:‘學鳩,小鳩。'”俞樾云:“文選江淹詩‘鸒斯高下飛' ,李注引莊子此文說之。又引司馬云:‘鸒鳩,小鳥。 '是司馬注作鸒,不作鴬。” 補釋文:“蜩音條,司馬云:蟬。”武按:此段言蜩鳩之飛雖無所待,然數仞而止,其遊有限,以喻物之小者亦不能逍遙也。“ 我決起而飛,李云:“決,疾貌。” 補“決起而飛”,無待也,反映鵬之有待。槍榆枋,支云:“槍,突也”。李云:“猶集也。”榆枋,二木名。枋音方,李云:“檀木。” 補釋文:“槍,七良反。榆,徐音逾。”武按:榆枋數仞耳,反映鵬之九萬里。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 王念孫云:“則猶或也。”司馬云:“ 控,投也。” 正成玄英云:“突榆檀而棲集,時困不到前林,投地息而更起。”俞樾云:“其決起而飛槍榆枋也,有時能至,有時不能至。至則集於榆枋,不至則投於地。”武按:鳥類無論如何小,斷無不能飛集於樹之理。俞說殊昧物理,成則謂“ 困不到前林”,本文無此義,亦屬意增,皆由誤解“至”字為至於棲集之所也。實則審上下文義,時者,時辰也。韓詩外傳九言雉云:“ 常噣梁粟,不且時而飽。”且,未定之辭,姑且也,將也。言不將至一時或不定至一時而即飽也,與此“時”字義同。時則不至者,言槍集榆枋,一個時辰且不至,即投於地, 反映鵬之必以六月息也。兩相對照,文意極為完密。蓋大年,小年與大知、小知,為本篇兩要素,一時與六月,即大年、小年之類也。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借蜩鳩之笑,為惠施寫照。 正注傅會。惠施非本篇主人,主人乃無己之姑射神人也。篇末二段,莊子特借己與惠施論辯之言,明無所可用之旨,非寫惠施也。注乃謂為之寫照,殊屬誤解。下仿此。俞樾云:“而字下,當有圖字。上文‘而後乃今將圖南',此即承上文而言也。文選注引此,正作‘奚以之九萬里而圖南為'。”武按:俞說非也。蓋上句乃將然之謀,記者之所記也;此句則已然之跡,故二蟲得據而笑之。如加“圖”字,則亦為將然之謀,二蟲又何從知而據之以為笑乎?文選注必涉上句而誤也。九萬里者,高也,非言其遠。適莽蒼者三餐而反,釋文:“蒼,七蕩反,或如字。崔云:‘草野之色。'”三餐,猶言竟日。 補釋文:“莽,莫浪反。餐,七丹反。”腹猶果然;補果,說文:“木實也。”張晏曰:“有核曰果。”按果狀多圓凸。腹飽則隆起,猶如果之狀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隔宿搗米儲食。適千里者,三月聚糧。補郭註:“所適彌遠,則聚糧彌多。”武按:上引三事系插喻,以喻榆枋之槍,不至一時,南冥之去,息以六月,以伏下“大年”“小年”句。之二蟲謂蜩、鳩。 補之,是也。又何知!借人為二蟲設喻。 正注非。此系借二蟲為下“知效一官 ”等人及宋、列設喻,蓋同一不能逍遙也。文謂蜩、鳩二蟲以一時笑鵬之六月,以數仞笑鵬之九萬里,此由己小不知彼大,故下言“小知不及大知”也。小知不及大知,釋文:“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同。” 正知,承上“又何知”之知字,應如字讀,音智非。玉篇:“知,識也,覺也。”謂心與境遇而覺識也。智之度,較知為深。禮記“禮用知(音智)者之謀”句,疏云:“智,謂謀計,曉達前事。”荀子正名云:“知有所合謂之智。”白虎通情性節云:“獨見前聞,不惑於事,見微知著也。”合上三說言之,謂就其所知者,加以思索謀計,而能曉達前事,見微知 著,於事機有合者,方謂之智。夫莊子之道,一則曰“離形去知”,再則曰“同乎無知,其德不離”,觀此,則知尚應去,何況勞精敝神之智乎?下文“朝菌不知晦朔”二句,即釋小知也。齊物論雲“小知閑閑”,亦同此義。又雲“閑閑”,及“知止其所不知,至矣”,與王倪之四不知,則釋大知也。以此知音智之不當也。小年不及大年。上語明顯,設喻駢列,以掩其跡。 正此與上“小知”句,同為本篇主要字句,束上啟下。注乃謂為設喻掩跡。非也。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列子湯問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 ”晦謂夜。釋文:“朔,旦也。” 補奚,何也。然,如此也。釋文:“朝菌,徐其隕反。司馬云:‘大芝也。天陰生糞上,見日則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終始也。'”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釋文:“惠,本作蟪。司馬云:‘惠蛄,寒蟬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補釋文:“蛄音姑。廣雅云:‘蟪蛄,蛁蟧也。'按即楚辭所雲‘寒螿'者也。蝭音提。蟧音勞。蛁音雕。螿音將。”武按:不知晦朔與春秋,不僅小年,亦小知也,意系雙承。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 楚之南”下,全引列子湯問篇。“楚”,彼作“荊”。 補釋文:“冥,本或作榠,同。李頤云:‘冥靈,木名也。江南生。以葉生為春,葉落為秋。'椿,醜倫反。”武按:陳碧虛闕誤此下有“此大年也”,言見成玄英本。於法應有,以與上“小年”句為對文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李云:“ 彭祖,名鏗,堯臣,封彭城,曆虞、夏至商,年七百歲,故以久壽見聞。” 補成玄英云:“彭祖養性,能調鼎,進雉羹於堯。”又云:“特,獨也。”釋文:“世本云:‘姓籛〔一〕,名鏗。'籛音翦。”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此段從“小年”句演出。 補成云:“世人比匹彭祖,深可悲傷。”武按:菌、蛄 與冥、椿,眾人與彭祖,皆小年不及大年。自“朝菌”至此,證實“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二句。“不亦悲乎”句,特就眾人之情說,非莊子重視彭祖之壽而為眾人悲也。觀刻意篇所言可知。其言曰:“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 二〕壽考者之所好也。”繼曰:“ 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蓋本篇之旨,在無為而凝神。如彭祖之道引,非無為也;養形,非凝神也;特以久聞,非澹然無極也。與莊子之道異,非莊子所取也。讀者於此等處如不認清,則於本書必多隔膜。湯之問棘也是已。湯問篇“殷湯問於夏革 ”,張湛註:“湯大夫。”棘、革古同聲通用。 補郭慶藩云:“論語‘棘子成',漢書古今人表作‘革子成 '。詩‘匪棘其欲',禮坊記作‘匪革其猶'。漢書‘ 煮棗侯革朱',史記索隱革音棘,皆其證。”武按:此段辭意,與前文複。所以引之者,以前語近怪,且出齊諧,恐人疑其不典,故引湯、棘問答以實之。且前後詳略各異,足以互明。如前言北冥,謂為北方窅冥之天或窅冥之地皆可,此則以“窮發”“天池”句明之。前言鯤之大,此則言其廣與修。前言鵬背幾千里,當指其修也,此則以泰山形其高與大。扶搖不知其狀也,此則以羊角形之。野馬等不知其實也。此則以“雲氣”二字釋之。騰躍而上,明槍之勢也;數仞而下,明槍之高也。 “飛之至也”句,則所以笑之意較前益明矣。非此,則前語未了,前意未申,且不足征,故複而非複也,夫豈漫爾引之乎!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湯問篇:“終發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按:列子不言鯤化為鵬。又此下至“而彼且奚適也”,皆列子所 無,而其文若〔三〕相屬為義。漆園引古,在有意無意之間,所謂“洸洋自恣以適己”者,此類是也。 補釋文:“李云:‘發,猶毛也。'司馬云:‘北極之下,無毛之地也。'按:毛,草也。”成玄英云:“修,長也。”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司馬云:“風曲上行若羊角。” 補淮南原道訓高註:“ 扶,攀也。搖,動也。扶搖,直如羊角轉曲縈行而上也。”絕雲氣,補史記天官書注,索隱曰:“絕,度也。”荀子勸學篇註:“絕,過也。 ”謂鵬度過雲氣,至背負青天,然後摶風而飛也。雲氣,即上文野馬等氣也。此句與下文“乘雲氣”不同,說見下。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引湯問再證。斥鴳笑之曰:司馬云:“斥,小澤。鴳,雀也。斥,本作尺。”古字通。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文選七啟註:“鷃雀飛不過一尺,言其劣弱也。”按:雀飛何止一尺?下文明言“數仞”矣。“彼且奚適也?彼,鵬。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又借斥鴳之笑,為惠施寫照。 補正成云:“八尺曰仞。翱翔,猶嬉戲也。”釋文:“躍,曲若反。翱,五刀反。蒿,好刀反。”蓬,唐韻:“薄紅切。”集韻:“蒿,好平聲。”說文:“菣(去刃切)也。”禮月令註: “蒿亦蓬蕭之屬。”爾雅釋草:“蘩之醜,秋為蒿。” 陸佃疏:“蒿,草之高者。”武按:斥鴳之笑,以小笑大;榮子之笑,以大笑小。前後映射,在有意無意之間。此小大之辯也。點明。 補正辯同辨,集韻:“皮莧切”。說文:“判也”。廣韻: “別也。”武按:此句為通篇關鍵。鵬之與蜩、鴬,宋、列之與藐姑射,皆小大之辨也,而莊子所明者在大。蓋道之大者。至人、神人、聖人也。藐姑射,則至人、神人之實證也。故“藐姑射”一段為本篇之主文,藐姑射神人則為本篇之主人。生物之鵬,無生物之冥靈大椿,人之彭祖、宋、列之屬,皆藐姑射之陪襯也; 蜩、鴬也,菌、蟪也,藐姑射之反襯也。後段惠、莊之辯論,則“大”字之餘波,且藉以明無用之旨者也。如此讀本篇,則前後脈絡氣勢。皆成一串。郭象於此句,乃謂“或翱翔天池,或畢志榆枋,各稱體而足”。繹其所言,是無分乎大小也,夫豈本篇之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