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齊物論第二

齊物論第二 天下之物之言,皆可齊一視之,不必致辯,守道而已。蘇輿云:“天下之至紛,莫如物論。是非太明,足以累心。故視天下之言,如天籟之鏇怒鏇已,如鷇音之自然,而一無與於我。然後忘彼是,渾成毀,平尊隸,均物我,外形骸,遺生死,求其真宰,照以本明,游心於無窮。皆莊子最微之思理。” 補玉篇:“凡生天地之間,皆謂物也。”荀子正名篇:“故萬物雖眾,有時而欲遍舉之,故謂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本書達生篇: “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釋文:“論,力頓反。”周禮春官大司樂賈疏:“直言曰論。”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王伯厚云:‘莊子齊物論,非欲齊物也,蓋謂物論之難齊也。邵子詩:“齊物到頭爭。”恐誤。'”按左思魏都賦“萬物可齊於一朝”,劉淵林注 “莊子有齊物之論”,劉琨答盧諶書“遠慕老莊之齊物 ”,文心雕龍論說篇“莊周齊物,以論為名”,是六朝人已誤以“齊物”二字連讀。 正齊物論,謂齊一論物之言也。注中“天籟之鏇怒鏇已”句,誤。蓋篇中之鏇怒鏇已,系言地籟,非言天籟。由於各注均以“大塊噫氣”節言地籟者為天籟,故誤者非僅蘇輿一人也。至莊子之撰本文,所以明道也。何以篇題為齊物論,而不為齊道論?蓋道無形無名,絕於言議。故知北游篇云:“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又云:“所以論道,而非道也。”是則可論者唯物耳。故則陽篇云:“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然號物之數曰萬,至不齊也,逐不齊之物而論之,論亦何能齊哉?日馳不齊之論,如徐無鬼篇所謂“馳其形性,潛之萬物”,徒勞精敝神,傷生損性,此修道者之大患也。故莊子於逍遙遊篇之後,繼以斯篇。良以心之能逍遙者,無己也,無己則不齊齊矣。物本不齊,心 則可齊,故人間世篇仲尼以“齋”語顏回。齋者,齊也。又曰:“一若志。”即齊其心也。夫心何以不齊?由感於不齊之物,而有審辨彼此、是非、美惡之知,因而生好惡之情,隨發而為不齊之論矣。故欲論之齊,則在冥情去知。情冥知去,則心如死灰矣,蝶我胥忘矣。此之謂“喪我” ,喪我則齊之極致也。故本篇先言心,即帶言情,然後繼以不齊之大知、小知,大言、小言,中則舉彼此、是非、成虧、齊與不齊之知與言,反覆申說之,末則逐節引證以事實,而本篇之義無餘蘊矣。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司馬云:“ 居南郭,因為號。”釋文:“隱。馮也。李本機作幾。 ”按:事又見徐無鬼篇,“郭”作“伯”,“ 機”作“幾”。 補釋文:“隱。於靳反。機音紀。”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向云:“噓,息也。”釋文:“答,解體貌,本又作嗒。耦,本亦作偶。”俞云:“偶當讀為寓,寄也。即下文所謂‘吾喪我'也。”按:徐無鬼篇“噓”下無此句。 補釋文:“噓音虛。吐氣為噓。答,都納反。耦,五口反,匹也,對也。”武按:耦與列子仲尼篇“顧視列子形神不相偶”之偶同。 正“答然”句,當玩一“ 似”字。言人見其答然解體之狀,似喪其匹偶者然,即下文“形如槁木”也。“吾喪我” ,則子綦自明之辭,人固無從知之,因喪我存於內,而喪耦則形於外。俞氏混而一之,殊欠分曉。故“耦”字當從釋文訓匹。下文“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謂無彼是對偶則好惡之情不生,是非之辯不起,故喪耦而物論自齊,即佛書之“無人相”也。此句與“彼是莫得其偶”句互相發明,義頗重要。若徐無鬼篇,重在槁骸死灰,故無須此句也。俞說非。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李云:“ 子綦弟子,姓顏名偃,諡成,字子遊。”按:徐無鬼篇作“顏成子入見”。 正廣韻十四清“成”字下注云:“漢複姓,十五氏。莊子有務成子、廣成子、顏成子游、伯成子高。”然則顏成蓋複姓也。曰:“何居乎?徐 無鬼篇作“夫子物之尤也”。 補釋文:“居,如字,又音姬。司馬云:‘猶故也。'”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死?文子道原篇引老子曰:“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徐無鬼篇與此二句同,“木”作“骸”。知北遊篇:“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庚桑楚篇亦有二句,“槁骸”作“槁木之枝”。達生篇亦云:“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是此“槁木” 即槁木之枝。槁骸,亦槁枝也。以下異。 補釋文:“ 槁,古老反。”武按:“心”字為全篇總幹。篇中所說之情、知、言,皆根於心,特於此處先為提出。 正注謂“ 槁木即槁木之枝”,於文義尚欠精審。此處以“槁木”形容形之枯槁,其意已足,不須加 “之枝”二字也。達生篇有此二字者,以槁木喻身,以枝喻臂也。庚桑楚篇有此二字者,其文曰“動不知所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以槁木不易為風所動,而枝則可動,故以槁木喻心之不動,而其身之動,一出於不知,如槁木之枝,因風而動,無容心也。此則隱機枯坐,動靜各別,故不須以易動之枝為喻,未可漫引相證也。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而同爾。 正而,如字,連上下文為一句。上已呼偃之名,下不必再用“爾”字。今者吾喪我,  補答稱“喪我”,非僅喪耦也,系進一層說。即下之化蝶不知周也,又即佛書之“無我相”也。無人無我,彼是雙忘,尚何物論之不齊哉?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郭云:“籟,簫也。” 補釋文:“籟,力帶反。夫音扶。”武按:風吹地面之竅成聲,地籟也。人吹比竹成聲,人籟也。心動而為情,情宣於口而為言,天籟也。總提於此,以啟下文,而以天籟為主,地籟、人籟則比喻也,陪襯也。凡莊子為文,每於其正意之前或後,設喻以襯托之,闡明之,如此處是也。又如罔兩問景、莊子夢蝶之喻,“彼出於是”、“自彼則不見”各句之義,逍遙遊篇鯤、鵬、宋、列之反喻至人,皆此例也。若於設喻處作正文讀之,則不得其要領矣。子遊曰:“ 敢問其方。”成云:“方,術也。” 正易恆卦註:“方猶道也。”謂問三籟之道理也。子綦曰:“夫大塊噫氣,俞雲;“塊,□ 或體,大地。”成云:“噫而出氣。” 補釋文:“塊,古怪反。噫,乙戒反。”武按:大塊既為大地,風則為其所噫之氣,而所吹以成聲者,又為地面之木竅,故謂其聲為地籟也。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之,猶其。下同。釋文:“翏翏,長風聲,李本作飂。” 補釋文:“呺,胡刀反。翏翏,良救反,又六收反。”山林之畏隹,即□崔,猶崔巍。 正注專就山勢言,則“林”為贅字矣。奚侗遷就此義,雲“林當為陵”,擅改原文。尤涉武斷。惟郭雲“大風之所扇動也”,成雲“畏隹,扇動之貌”,為得其旨。蓋此處系寫風勢,非寫山勢,故重在“林”字。畏隹者,林木被風扇動之狀也。下句“大木”,即從此“林”字生出。至郭、成扇動之訓,雖不知其所本,然亦略可推得其義,考工記註:“故書畏作威。”書□陶謨“天明畏” ,釋文:“馬本作威。”書呂刑“德威惟畏”,墨子尚賢下作“德威惟威”。是畏古與威通用。文選甘泉賦注 “威蕤”云:“猶葳蕤也。”又景福殿賦:“流羽毛之威蕤。”尋威蕤之義,披垂流動貌。蕤與隹為疊韻,隹正齒,蕤半齒,音亦相近,故畏隹與威蕤。義亦相近,郭、成所以訓為扇動也。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字林云:“枅,柱上方木。”成雲;“圈,獸之闌圈。” 宣云:“窪,深池。汙,窊也。三象身,三象物,二象地,皆狀木之竅形。” 補此承說“萬竅”。釋文:“ 枅音雞,又音肩。簡文云:‘欂櫨也。'圈,起權反。臼,其九反。窪,烏攜反,李於花反。汙音烏。”武按:禮記玉藻:“母沒而杯圈存焉。”洪頤□云:“枅通作鈃。”說文曰:“鈃,似鐘而頸長。”謂瓶罍之屬,故與杯圈為例。說文:“窪,深池也。”國語周語註: “大曰潢,小曰汙。”說文:“潢,積水池。”據此,則窪與潢同,汙則較小。禮運“汙尊而抔飲”,以汙擬尊,其小可知。玉篇從於者古文,從□者今文。 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號者,穾者,咬者,宣雲;“激如水激聲,謞如箭去聲;叱出而聲粗,吸入而聲細;叫高而聲揚,號下而聲濁;穾深而聲留,咬鳴而聲清。皆狀竅聲。”釋文:“謞音孝。司馬云:‘號,哭聲。'”按:“交交黃鳥”,三家詩作“咬咬”。 補此承說“怒呺”。釋文:“激,經歷反。謞,司馬云:‘若讙謞聲。'叱,徐音七,司馬云:‘若叱咄聲。 '叫,古吊反。號音豪。穾,徐於堯反。又音杳。”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  李云:“於、喁,聲之相和。”成云:“皆風吹樹動,前後相隨之聲。” 補釋文:“喁,五恭反,又徐音愚。”武按:呂氏淫辭篇:“今舉大木,前呼輿謣,後亦應之。”此蓋引舉木呼應之聲,以喻風聲也。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李云:“泠,小風也。爾雅:“回風為飄。”和,胡臥反。 補上之唱隨,乃前後之聲相和也。此承說和聲之大小,因風而別。釋文:“ 泠音零。” 厲風濟則眾竅為虛。向云:“厲,烈也。濟,止也。”風止,則萬竅寂然。 補萬竅怒呺者,厲風也。大和者,飄風也。小和者,泠風也。分三種寫之。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郭云:“調調、刁刁,皆動搖貌。”  補上寫聞,此寫見,皆以“獨不”之同一句法出之。又所重者在風聲,以喻人之言語,故聞詳而見略。 子遊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心竹是已。以竹相比而吹之。 補釋文:“比,毗志反。”武按:“ 大塊”至“刁刁乎”一段,皆言地籟,特借子遊口中提出“地籟則眾竅是已”一句點明之,且作一收束。上文未言人籟,嫌於疏漏,複借子遊之口,提出“比竹”一句以補之。此行文精密處。各家注此,均與天籟相混,其於本文之義,似未詳審。敢問天籟。”子綦曰: “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耶!宣雲;“待風鳴者地籟,而風之使竅自鳴者,即天籟也。引子綦言畢。” 正宣注非。子游至此方問天籟,是前所言者為地籟,而非天籟也。子綦因數遊之問,再將地籟之義補足,此以後方言天籟。“ 其”字,指木 說。自,從也。謂吹之者,僅泠、飄、厲之風也,而有萬種不同之聲者,使木從己之竅形不同所致也。“鹹其自取”二句,倒句也。言怒呺者誰使之乎?無他,皆其所自取也。怒呺之聲,有激者、謞者各聲之不同,由其自身之竅有似鼻、似口各形之不同也。此自取之義也。本段以風喻下文之心與真君,以竅之鳴喻情之萌與言之發。故自“大塊” 至此,皆下文之喻,非正文也。子綦之言,直至後文“ 此之謂葆光”方畢。“葆光”與“大知閑閑”之間,則子綦闡發天籟之義也。於其中特標“夫言非吹”二句,蓋明吹為地籟與人籟,而“大知閑閑”以下所言者,乃天籟也。下文之“天鈞”“天府”“天倪”,皆由“ 天籟”二字所推演者也。郭象乃於 “怒者其誰”句下注雲“此重明天籟也”,宣則雲“引子綦之言畢”,皆於此文尚欠分曉。或曰:子綦之言,至“怒者其誰”句止,各注所同,子獨謂止於“葆光” ,何所據而決之乎?曰:余決之於其義銜接未斷也,決之於其全文體段之整齊一致也。蓋全文分六大段,皆問答體。第一大段,以“喪我”發端,下至“葆光”,子綦、子遊問答之辭也。二大段,堯、舜問答之辭也。三大段,齧缺、王倪問答之辭也。四大段,瞿鵲、長梧問答之辭也。五大段,罔兩與景問答之辭也。末段,則以自喻夢蝶不知周也結,亦喪我也,以與篇首之“喪我” 相照應。且文選孫子荊征西官屬送於陟陽候作詩注雲“ 莊子曰‘南郭子綦曰,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云云,是李善亦以“大知閑閑”以下為子綦之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