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齊物論第二



〔一〕“摧毛”,後漢書馬融傳作“ 搉牧”。

〔二〕“海”,王氏原刻及集釋本均作“漢”。

瞿鵲子問於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長梧子,李云:“居長梧下,因以為名。”崔云:“名丘。”俞云:“瞿鵲,必七十子之後人。夫子,謂孔子。下文‘丘也何足以知之',即孔子名。因瞿鵲述孔子之言而折之。崔說非也。下文‘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予者,長梧子自謂。既雲‘丘與汝皆夢' ,又雲‘予亦夢',則安得即以丘為長梧子之 名乎?” 補則陽篇有“長梧封人”,釋文云:“長梧,地名。”長梧子,猶之南郭子綦以所居為號也。李說恐系望文生義。長梧開口便雲“丘何足以知之”,以下,其自稱則曰予,足知以丘稱孔子。俞說是也。自此至“ 而以是相蘊”為一節,引瞿鵲、長梧問答之言,證明大言炎炎之義,並從反面申證“古之至人,其知有所至矣 ”一段。聖人不從事於務,郭云:“務自來而理自應,非從而事之也。” 補說文:“ 務,趣也。”徐曰:“言趣赴此事也。”釋詁:“務,彊也。”註:“事務以力勉彊。”此言聖人於事,不勉彊趣赴也。下四“不”字句,即申說此義。不就利,不違害,成云:“違,避也。”不喜求,不緣道,郭云:“獨至。” 補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故不喜求也。無適焉,因是已,故不緣道也。無謂有謂,謂,言也。或問而不答,即是答也。 補知北游篇“聖人行不言之教”,又田子方篇“目擊而道存”,均“無謂有謂”也。有謂無謂,有言而欲無言。 補上文“大辯不言”,又知北遊篇:“ 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欲言。'”均“有謂無謂”也。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向云:“孟浪,音漫瀾,無所趨舍之謂。”宣云:“無畔岸貌。”李云:“猶較略也。”成云:“猶率略也。”按:率略即較略,謂言其大略。 正孟浪,崔云:“不精要之貌。”武按:不精要與妙道,反正相對。長梧子以此言為最精要,故曰“黃帝之所聽熒也”。其於孔子,以為不精要,則曰“丘也何足以知之”。注中各解,與上下句意不切。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 黃”,元作“皇”,釋文:“本又作黃。”盧文弨云: “黃、皇通用。今本作黃。”成云:“聽熒,疑惑不明之貌。”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釋文:“大音泰。”成云:“方聞此言,便謂妙道,無異下云云〔一〕也。” 正方聞其言, 即以為行,且以為妙道之行,是太早計也。見卵而求時夜,崔云:“時夜,司夜,謂雞。” 正朱桂耀云:“淮南說山訓:‘見彈而求鴞炙,見卵而求辰夜。'高註:‘雞知將旦,鶴知夜半,見其卵,因望其夜鳴,故曰求辰夜也。'辰夜與時夜同。詩東方未明:‘不能辰夜。'傳:‘辰,時也。'”武按:朱說是也。“時夜”作“司夜”非。見彈而求鴞炙。司馬云:“ 鴞,小鳩,可炙。毛詩草木疏云: ‘大如班鳩,綠色,其肉甚美。'”成云:“即鵬鳥,賈誼所賦。”按:二句又見人間世篇。予嘗為女妄言之,補有謂無謂也。女亦以妄聽之。奚成云:“何如?” 正奚,疑問詞,何也,不含“如”字義。如屬上句,“奚”下應加“如”字或“若”字,上文“吾子以為奚若”句可證也。單“奚”字不成語,且上句亦無須附此疑詞。成說非也。應屬下句,直貫至“以隸相尊”。其意言奚為旁日月,挾宇宙,為合置涽,以隸相尊?此皆眾人役役之所為,聖人則不如此,惟愚春而已。各注家於“旁日月 ”至“相尊”各句,不知文系指數眾人役役之心理與行為,誤以為列舉聖人之美德,故不能冠之以“奚”,“ 奚”字無可著落,只得勉附上句,遂致“奚”字以下文義扞格不通矣。旁日月,釋文: “旁,薄葬反,司馬云:‘依也。'”郭云:“以死生為晝夜之喻。” 正注非。上文至人“騎日月”,是超乎日月之上,而非旁也。在宥篇言大人云:“ 以遊無端,出入無旁,與日無始。 ”彼“大人”,即此篇之“聖人”也。則聖人之不旁日月明矣,故上冠之以“奚”也。旁日月,則縈情生死,依戀歲月,此眾人之役役也。此證“有始”。挾宇宙,屍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說文:“舟輿所極覆曰宙。”成云:“挾,懷藏也。”郭云:“以萬物為一體之譬。” 正注非。列禦寇篇言小夫之知云:“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 懷挾宇宙,則不能無迷惑矣。宙,古今也,則非無始矣。又大宗師篇云:“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 無則不挾也。宇,四方,則非無何有之鄉,冥亦不挾也。且宇,空間 也,宙,時間也,挾則不能時空雙遣。彼之“至人”,此之“聖人”也。彼之“小夫”,此之“眾人”也,故挾宇宙,亦眾人之役役也。此證“有封”。為其吻合,吻,司馬雲“合也”。向音唇,云:“若兩唇之相合也。 ”成云:“無分別貌。” 補此證“有是”。言有心以為吻合於己者,即上文所謂“勞神明為一”也。又即為是,而非因是也。置其滑湣,成云:“置,任也。滑,亂也。向本作汨。涽,闇也。”  正此證“有非”。置,徐鍇曰“與罷同意”。置之,則去之也。滑,即上文“滑疑之耀”之滑。滑涽,向雲 “未定之貌”。武按:此句言去其未定而不合於己者。夫道無為也,通於一也。聖人因是也,故不為其吻合,亦不置其滑涽。一為一置,是有是非,不能任其兩行也,勞神明為一也。此亦眾人之役役也。以隸相尊? 成云:“隸,賤稱,皂僕之類。”按:此貴賤一視。 正按語非。此謂眾人以隸之賤相與自尊也。蓋尊以賤而方顯。隸何以賤?眾人賤之也,眾人何以賤隸?欲形己之尊也。此亦有封也。若聖人則不爾。秋水篇言大人云:“不賤門隸。”又云:“以道觀之,何貴何賤?”即此聖人之愚春也。以上五者,皆眾人之役役也。眾人役役,補上文雲“ 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結之云: “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此言旁、挾、為、置與相尊,即與物刃靡而行盡如馳也。上文渾言役役之由,此則分述役役之事,前後相應。莊文結構,往往如此。 聖人愚春,春,徐徒奔反。司馬云:“渾沌不分察。”成云:“忘知廢照,春然若愚。 ” 補天地篇:“若愚若昏,是謂玄德。”此愚春之說也。參萬歲而一成純。參糅萬歲,千殊萬異,渾然汨然,不以介懷,抱一而成精純也。 補刻意篇云:“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即此一與純之義也。不雜不變,故能騎日月,死生無變於己,即參萬歲之義也。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釋文:“蘊,積也。”按:言於萬物無所不然,但以一是相蘊積。 補萬物盡然,即上文“無物不然”也。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憰怪,道通為一,自無吻、涽、隸、我之分, 故曰“萬物盡然”也。以是相蘊,與上“因是也”同義。蓋“因”字有仍襲連接之義,與蘊積之義近。此變“因”為“蘊”者,承上“參萬歲”而言之也。即謂雖參萬歲,而以一是相因襲累積也。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說音悅。 補此段證上文“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並遙證“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之義。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喪,失也。弱齡失其故居,安於他土。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成云:“艾封人,艾地守封疆者。”晉國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崔云:“六國諸侯僭稱王,因謂晉獻公為王也。”與王同筐床,釋文:“筐,本亦作匡,崔云:‘方也。'” 正下句言飲食之美,此句言寢處之安。筐訓方,不當此義。淮南主術訓:“匡床蒻席,非不寧也。 ”註:“匡,安也。”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又借喻。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郭云:“蘄,求也。”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補此證上文“自彼則不見”之義。覺而後知其夢也。覺夢之異。 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死為大覺,則生是大夢。 正注非,大覺,謂如下文之“ 大聖”,非謂死也。上文“死生無變於己”,謂視死生如一,而無所輕重也。漆園之旨,生則養生以盡年,死則委懷而任命。若如注說,是重視乎死,而有差別心,非視之如一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自謂知之。 補司馬云:“竊竊,猶察察也。”此證上文 “自知則知之”之義。君乎,牧乎,固哉!其孰真為君上之貴乎,孰真為牧圉之賤乎,可謂固陋哉! 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釋文:“吊音的,至也。詭,異也。”蘇輿云:“言眾人聞此言,以為吊詭,遇大聖則知其解矣。” 補釋文:“詭,九委反。”此應上“為女妄言之”。 正說文: “ 吊,問終也。”曲禮:“知生者吊。”鄭註:“說者有吊辭。”即問終之辭,亦即吊死之辭也。莊子之道,視生死如夢,故謂夢之辭,亦可謂之吊。“是其言也”句,指“丘也”以下四句,即吊夢之辭也。丘、女皆夢,予謂女夢亦夢,可謂詭異非真,故吊夢謂之吊詭也。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解人難得,萬世一遇,猶旦暮然。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若、而,皆汝也。 補此節仍就“言”字之義發揮,而結之以是不是,然不然。物論之能齊者在此。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有是有非。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我各執偏見,不能相知,則旁人亦因之不明,是受其黮闇也。我欲正之,將誰使乎?黮闇,不明之貌。 補黮,廣韻“徒感切 ”。武按:“既使我與若辯矣”至此,重申上文“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之義。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且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同彼,我不信;同我,彼不服。別立是非,彼我皆疑,隨人是非,更無定論,不能相知,更何待邪?極言辯之無益。 正注非。其誤在不明“ 彼”字之義,以為指“若”字言,正語見下。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郭嵩燾云:“言隨物而變,謂之化聲。若,與也。是與不是,然與不然,在人者也。待人之為是為然,而是之然之,與其無待於人而自是自然,一皆無與於其心,如下文所雲也。”  正郭說非。其訓若為與,亦非。上句“彼”字,指上文夢中之我也。若,如也。謂當辯論是非之局者,我與若也,局外則人也。我與若與 人,既俱不知是非之真而正之,此外更無可相正者,其待正於夢中之彼乎?蓋我與若,皆有夢中之我,乃覺時之彼也,即上文“自彼則不見”之“自彼”也,猶之莊子夢中之蝶也。莊子夢身化為蝶,謂之物化,則其夢中之言,可謂之聲化,即此化聲之義也。待夢中之化聲以正是非,更屬虛幻,故其相待,如其不相待也。乃極言是非無定,無可相正,故聖人和之,任其兩行也。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成云:“天,自然也。倪,分也。曼衍,猶變化。因,任也。窮,盡也。和以自然之分,任其無極之化,盡天年之性命。”按:此二十五字,在後“亦無辯”下,今從宣本移正。又寓言篇亦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 補釋文:“倪,徐音詣,李雲 ‘分也'。崔雲‘際也'。曼,徐音萬,郭武半反。衍,徐以戰反。司馬云:‘曼衍,無極也。'”武按:此二十五字,宣本系從呂惠卿所移。 正韓愈南海廟碑: “幹端坤倪。”是倪與端同義。寓言篇:“始卒若環,莫得其倫。”其義與淮南主術訓之“運轉無端”同,言天鈞運轉若環,莫得其始卒之端也。故寓言篇繼之曰: “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與此處之“天倪”同。言世情恆分是非,以道言之,一出以和,而無是非之端,猶天均之運轉無端,故曰“ 和之以天倪”也。回應上文“樞始得其環中”,及“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各句。曼衍,成雲“變化”,司馬雲“無極”,實兼二義,謂變化於無極也。漢書晁錯傳云:“土山丘陵,曼衍相屬。”註:“曼衍,猶聯延也。”無極與聯延,方與下句“窮年”義相應,並回應上文“以應無窮”句。何謂和之以天倪?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成云:“是非然否,出自妄情,以理推求,舉體虛幻,所是則不是,所然則不然。何以知其然邪?是若定是,是則異非;然若定然,然則異否。而今此謂之是,彼謂之非;彼之所然,此以為否。故知是非然否,理在不殊,彼我更對,妄為分 別,故無辯也矣。”忘年忘義,成云:“年者生之所稟,既同於生死,所以忘年。義者裁於是非,既一於是非,所以忘義。”補忘年,即上文“ 參萬歲而一成純”也;忘義,即“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也。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成云:“振,暢。竟,窮。寓,寄也。”按:理暢於無窮,斯意寄於無窮,不須辯言也。瞿鵲、長梧三證。 正振,廣韻“動也”。禮記曲禮:“入竟而問禁。”疏: “竟,疆首也。”武按:言是非轉動於無窮之竟,聖人和之之心,亦寄寓於無窮之竟。忘年,以時間言;忘義,以名理言;振竟,以環境言。意分三層,義方賅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