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齊物論第二



〔一〕“者”字,據王氏原刻及列子補。

〔二〕“之”字,據王氏原刻及列子補。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一〕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如人皆執彼此之見,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我類乎?與我不類乎?若務求勝彼,而引不類者為類,則與彼之不類有異乎?宣云:“是,我也。” 正是,此也。與此類者,非即此也。類與不類,同為非此,故曰“相與為類”。既非此。則為彼矣,故曰“與彼無以異”。譬之儒家以己所言為合道,墨所言為非道,不知大道不稱。又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無始曰:“ 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據此,則儒家以言言道,非道也,與墨之非道同,即與墨無異矣。無異,尚何是非之辯乎?自此至“葆光”,複承“大言”“小言”說。前半發揮上文“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耶,其未嘗有言耶”數句之義,末則帶說“知”字。雖然,請嘗言之。成云:“嘗,試也。”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 成云:“未始,猶未曾也。”按:事端未露。有未始有〔二〕夫未始有始也者。並無事端,僅具事理。有有也者,有無也者,言之有無。有未始有無也者,言未曾出。有未始有〔三〕夫未始有無也者。並出言之心亦未曾萌。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四〕無之果孰有孰無也。忽而有有言者,有無言者,然有者或情已竭,無者或意未盡。是有者為無,無者為有,故曰“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 補此二句,主文也,虛籠下文。下以謂之有無證明之。今我則已有謂矣,既顯有言矣。 補呂氏春秋精諭篇:“知謂,則不以言矣。言者,謂之屬也。 ”列子說符篇:“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註:“謂者,所以發言之旨趣。”“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此處承上“俄而有無矣”句來。上 本兼有無言,下但就有之義加以證明,有義明,而無義亦明矣。其所謂者,即下“天下莫大於秋毫”六句。而未知吾所謂之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未知吾所言之果為有言乎,其果為無言乎?合於道為言,不合則有言與無言等。 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釋文:“殤子,短命者也。或云:年十九以下為殤。司馬云:‘兔毫在秋而成。'”成云:“秋時,獸生毫毛,其末至微,故謂秋毫之末也。人生在於繈褓而亡,謂之殤子。物之生也,形氣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壽。若以性分言之,無不自足。故以性足為大,天下莫大於毫末,莫小於太山。太山為小,則天下無大;毫末為大,則天下無小。小大既爾,夭壽亦然。是以兩儀雖大,各足之性乃均;萬物雖多,自得之義唯一。”按:此漆園所謂齊彭、殤也。但如前人所說,則誠虛誕妄作矣。其意蓋謂太山、毫末皆區中之一物,既有相千萬於太山之大者,則太山不過與毫末等,故曰“莫大於毫末,而太山為小”。彭祖、殤子,皆區中之一人,彭祖七八百年而亡,則彭祖不過與殤子等,故曰“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我能與天地無極,則天地與我並生;我不必與萬物相競,則萬物與我為一也。漆園道術精妙,喚醒世迷,欲其直指最初,各葆真性。俗子徒就文章求之,止益其妄耳。 正成云:“故以性足為大,天下莫大於毫末,莫小於太山。”其意以毫末之性足,故大;太山之性不足,故小也。若問其何所據而便指毫末之性足,太山之性不足,恐成氏必無理由置答也。王氏按語,迄祇說得一“齊”字。無如此數句中,並無“齊”字之義。即就文字淺詁之,固明言毫末大,太山小,殤子壽,彭祖夭,亦未嘗言齊也。蓋毫大、山小、殤壽、彭夭之說,猶之天下篇“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此惠施弱德逐物,外神勞精之談。莊子一譏之曰“ 其道舛駁”,再譏之曰“其言不中 ”,“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與“今日適越而昔至” 之言同一不合事理。可證此數句並非莊子自明其道, 特藉此不合事理之言,以明如斯之謂,與無謂等。即證上文“果有謂乎,果無謂乎”二句也,亦即證“果孰有孰無”之句也,又即證“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耶,其未嘗有言耶”數句也。蓋“言者有言”數句,虛提冒下,至此,乃實證而暢發之也。並回映儒、墨是非之辯,其為不合事理之言,與此略同。莊子之文,真有銅山西崩,洛鐘東應之妙。郭注、成疏,與王氏按語,均未見及於此,徒就齊大、小、彭、殤,騁厥玄言,無當文義。蓋由誤解篇題之“ 齊”字,遂在處以齊義附會之。不知篇題所謂齊者,乃齊物論之是非也,至於大、小,何嘗齊之?固明言“小知不及大知”矣。壽、夭亦何嘗齊之?固明言“小年不及大年”矣。此皆不就文章求之之過也。莊子之意,於其文章發之;欲明莊子之意,自當於其文章求之。文章明,意義斯明矣。王氏乃謂“徒求文章,止益其妄”,然則何事而為之集解乎?亦矛盾之論也已。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何所容其言?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謂之一,即是言。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成云: “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複將後時之二名,對前時之妙一,有一有二,不謂之三乎?從三以往,雖有善巧算曆之人,亦不能紀得其數,而況凡夫之類乎!” 正言者因有所對而後發,所以通彼此之情也。既已為一,則是無偶以為對,即上文所謂“彼是莫得其偶”也,尚何容有言?既已有謂一之言,即是對一而言,一即言者之偶也,偶則二也,尚何得為一?不得為一,而謂之為一,與亳大、彭夭,同為不合事理之言,有謂與無謂等也。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成云:“自,從也。適,往也。至理無言,言則名起。從無言以之有言,才言則至於三。況從有言適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窮乎!”補物而曰萬,非一也。我與物對,亦非一也。宇內明明有我有物,以我比類於物,是以有適有也。自無適有以至於三,況 自有適有,而可強之為一乎?無適焉,因是已。若其無適,惟有因任而已。此舉物之大小、人之壽夭並齊之,得因任之妙。 正因者,因其大而大之,因其小而小之,所謂因物付物,無容心於其間也。若於亳末、太山之本不齊者而欲齊之,我與萬物本不一者而欲一之,是勞神明為一也。勞神明為一,是適人之適與適物之適也。惟不適人與物之適,而惟自適其適,如養生主篇所謂“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而已,如是,尚何有矯誣之謂,致物論之不齊哉?夫道未始有封,成云:“道無不在,有何封域?”言未始有常,郭云:“彼此言之,故是非無定。” 補遙應上文“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句。為是而有畛也。為言無常,而後有畛域。 補釋文:“畛,徐之忍反,郭、李音真,謂封域畛陌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或袒左,或袒右。有倫,有義,郭云:“物物有理,事事有宜。” 釋文:“崔本作‘有論有議'。”俞云:“崔本是。下文雲‘存而不論',‘論而不議'。又曰:‘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彼所謂分、辯,即此‘有分有辯'。然則彼所謂論、議即此‘有論有議' 矣。”按:上言“有畛”,倫義非畛也。當從俞說。有分,有辯,分者異視,辯者剖別。有競,有爭,競者對競,爭者群爭。此之謂八德。德之言得也。各據所得,而後有言。此八類也。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成云:“六合,天地四方。妙理希夷,超六合之外,所以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  成云:“ 六合之內,謂蒼生所稟之性分。聖人隨其機感,陳而應之。既曰憑虛,亦無可詳議。” 補“論”字見前。議,唐韻“宜寄切,音義”,廣雅“ 謀也”,廣韻“評也”。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  成云:“春秋者,時代。先王,三皇、五帝。志,記也。祖述軒、頊,憲章堯、舜,記錄時代,以為典謨。聖人議論,利益當時,終不取是辯非,滯於陳跡。”按:“ 春秋經世”,謂有年時,以經緯世事,非孔子所作春秋也。 正成訓春秋為時代,王氏從之,謂 “ 有年時以經緯世事”。然則何謂聖人議而不辯乎?武意春秋即春秋經也。言春秋為經世之書,先王之志所寄,故後之聖人,僅評議之而已,無所辯難,語意較為明順。且左傳昭三十二年,稱春秋為“善志”,杜註:“記事之善者也。”則先王之志,亦可訓為先王之所記也。莊子屢舉孔子之語,豈於其所作之經,而不一及之乎?即謂春秋經在莊子時或未大行於世,非莊子所及見,然晉語“羊舌肸習於春秋”,韋解:“春秋紀人事之善惡,而目以天時,謂之春秋,周史之法也。時孔子未作春秋。”又左傳魯昭公二年韓宣子適魯,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其時孔子年方十有一歲。是在孔子之前,魯固已有春秋矣。觀宣子“周所以王”之語,與莊子所言“ 先王之志”合。然則訓春秋為時代,其不當明矣。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以不分為分,不辯為辯。 正分於此而不能賅於彼,仍有不得分者在,故曰“有不分也”。辯於此而不能見於彼,仍有不及辯者在,故曰“有不辯也”。庚桑楚篇云: “辯者,辯其所不能辯也。”可以相證。若聖人則不爾,懷之而已矣。曰:何也?聖人懷之,存之於心。補懷為尚書“懷山襄陵”之懷,註:“懷,包也。”言聖人包涵之,即下“大辯不言”也。眾人辯之以相示也。相誇示。補上文言“隱於榮華”,蓋誇示以為榮華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不見道之大,而後辯起。 正不見己之非,不見人之是。夫大道不稱,宣云:“無可名。” 正即下“ 不道”之道,“不”下“道”字,言也。稱,謂也,又言也。故不稱,即不道。大辯不言,使其自悟,不以言屈。 補知北遊篇:“論則不至,辯不若默。”大仁不仁,成云:“亭毒群品,泛愛無心,譬彼青春,非為仁也。”  補大仁莫如天地,然老子曰“天地不仁”,以其生養萬物,任運自然,非有意為仁也。大宗師篇云:“利澤施於萬物,不為愛人。”意均相同。大廉不嗛,釋文:“徐音謙。”成云:“知萬境虛幻,無一可貪,物我俱 空,何所遜讓?” 補漢書尹翁歸傳:“溫良嗛退。”師古註:“嗛,古以為謙字。”韓詩外傳:“嗛乎其廉。”蓋廉者每多謙退,而“ 嗛乎”則廉之形容詞也。盜蹠篇:“棄天下而不自以為廉。”棄天下,大廉也,不自以為廉,即不嗛也。大勇不忮。 宣云:“無客氣害人之心。 ”正小勇亦未必有害人之心,以此釋忮,義尚未適。成云:“忮,逆也。虛己逗機,終無迕逆。”蓋勇則好鬥,即與人迕,大勇不爾也。道昭而不道,以道炫物,必非真道。 補大道不稱,故不昭,昭則非道。言辯而不及,宣云:“不勝辯。” 補即上“辯者有不辯也”,又即論則不至。仁常而不成,郭云:“有常愛,必不周。 ” 補奚侗云:“成,江南古藏本作周。郭注‘常愛,必不周',是郭本亦作周。”廉清而不信,宣云:“外示皦然,則中不可知。”勇忮而不成。成云:“舍慈而勇,忮逆物情,眾共疾之,必無成遂。” 五者□而幾向方矣。釋文:“□,崔音圓〔五〕,司馬云:‘圓也。'”成云:“幾,近也。”宣云:“五者本渾然圓通,今滯於跡,而近向方,不可行也。” 補易系辭:“蓍之法,圓而神;卦之德,方以智。”夫不稱、不言、不仁、不嗛、不忮,渾融無跡,可通為一,□也。□即環也。游於環中,則道樞也。昭也,辯也,常也,清也,忮也,滯於有跡,斯向方矣。據易之義,由圓向方,即由道向智也,故下即帶說“知”。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成云:“智不逮,不強知。知止其分,學之造極也。” 補承上“方”字來,並證明上文“大知閑閑”之義及“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複總攝以下不知各義。 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不道,即上“不稱”。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宣云:“渾然之中,無所不藏。”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郭云:“ 至理之來,自然無跡。”此之謂葆光。成云:“葆,蔽也。韜蔽而其光彌朗。言藉言以顯者非道,反復以明之。” 補釋文 “葆光,音保。崔云:‘若有若無,謂之葆光。'”淮南本經訓:“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謂之天府。取焉而不損,酌焉而不竭,莫知其所由出,謂之瑤光。”高註:“瑤光,謂北斗杓第七星也。”文子下德篇同,惟“瑤光”作“搖光”。武按: “葆光”二字,與上文“注”“酌”之義不屬,以從淮南、文子作“搖光”為是。搖光星,屬北斗。詩大雅: “酌以大鬥。”鬥蓋挹酒之勺也,居北七星象之,故以為名。詩小雅:“惟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此本文 “注焉不滿,酌焉不竭”之所本也。惟字宜從“搖”。禮記曲禮:“招搖在上。”鄭註:“招搖星,在北斗杓端,主指者。”釋文:“北斗第七星。”春秋運鬥樞云:“北斗七星,第七搖光。”孔疏:“此搖光,即招搖也。”史記天官書:“北斗七星。”索隱云:“第七搖光。”前漢司馬相如大人賦:“部署眾人於搖光。”是各書均作“搖”,不作“瑤”也。且搖光者,搖動不定之光也,與上文“滑疑之耀”相印合,此亦可見前後脈絡之聯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