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里遇貧交


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飲,彼此傳杯換盞,直吃到日西時分,將交接的事當面言明,王太守許定出了結,辭別去了。過了幾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項銀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結;蘧太守帶著公子家眷,裝了半船行李書畫,回嘉興去了。王太守送到城外回來,果然聽了蘧公子的話,釘了一把頭號的庫戥,把六房書辦都傳進來,問明了各項內的餘利,不許欺隱,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頭號板子,把兩根板子拿到內衙上秤,較了一輕一重,寫了暗號在上面,出來坐堂之時,吩咐叫用大板,早隸若取那輕的,就知他得了錢了,就取那重板子打早隸。這些衙役百姓,一個個被他打得魂飛魄散;全城的人,無一不知道太守的利害,睡夢裡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訪聞,都道是江西第一個能員。做到兩年,各處薦了。適值江西寧王反亂,各路戒嚴,朝廷就把他提升了南贛道,催趲軍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書,星夜赴南贛到任;到任未久,即出門查台站,大車駟馬,一路曉行夜宿。
那日到了一個地方,落在公館,公館是箇舊人家一所大房子。走進去舉頭一看,正廳上懸著一塊匾,匾上貼著紅紙,上面四個大字是‘驊騮開道。’王道台看見,吃了一驚;到廳升座,屬員衙役,參見過了,掩門用飯。忽見一陣大風,把那片紅紙吹在地下,裡面現出綠底金字,四個大字是‘天府金龍’。王道台心裡不勝駭異,才曉得關聖帝君判斷的話,直到今日才驗。那所判‘兩日黃堂’便是南昌府的個‘昌’字。可見萬事分定。一宿無話,查畢公事回衙。
次年,寧王統兵破了南贛官軍;百姓開了城門,抱頭鼠竄,四散亂走。王道台也抵擋不住,叫了一隻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著寧王百十隻艨艟戰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萬火把,照見小船,叫一聲:“拿!”幾十個兵卒跳上船來,走進中艙,把王道台反綁了手,捉上大船;那些從人船家,殺的殺了,還有怕殺的,跳在水裡死了。王道台嚇得擻抖抖的顫,燈燭影里,望見寧王坐在上面,不敢抬頭。寧王見了,慌走下來,親手替他解了縛,叫取衣裳穿了,說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誅君側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員,降順了孤家,少不得封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顫抖抖的叩頭道:“情願降順。”寧王道:“既然願降,待孤家親賜一杯酒。”此時王道台被縛得心口十分疼痛,跪著接酒在手,一飲而盡,心便不疼了,又磕頭謝了。王爺即賞與江西按察使之職,自此隨在寧王軍中。聽見左右的人說,寧王在玉牒中是第八個王子,方才悟了關聖帝君所判‘琴瑟琵琶。’頭上是八個王,竟無一句不驗了。
寧王鬧了兩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陣殺敗,束手就擒;那些偽君,殺的殺,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門,並不曾收拾得一件東西,只取了一個枕箱,裡面幾本書和幾兩銀子,換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擇路,趕了幾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烏鎮地方。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點心,王惠也拿了幾個錢上岸。那點心店裡都坐滿了,只有一個少年獨自據了一桌;王惠見那少年,彷佛有些認得,卻想不起。開店的道:“客人,你來同這位客人一席坐罷!”王惠便去坐在對席,少年立起身來,同他坐下。
王惠忍不住問道:“請教客人貴處?”那少年道:“嘉興。”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過南昌太守,可與足下一家?”那少年驚道:“便是家祖,老客人何以見問?”王惠道:“原來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孫,失敬了!”那少年道:“卻是不曾拜問貴姓仙鄉?”王惠道:“這裡不是說話處,寶舟在那裡?”蘧公子道?“就在岸邊。”當下會了帳,兩人相攜著下了船,坐下。王惠道:“當日在南昌相會的少爺,台諱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孫道:“這便是先君。”王惠驚道:“原來便是尊翁,難怪面貌相似,卻如何這般稱呼?難道已仙逝了么?”蘧公子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組,次年即不幸先君見背。”王惠聽罷,流下淚來說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誼,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貴庚多少了?”蘧公孫道:“虛度十七歲。到底不曾請教貴姓仙鄉?”王惠道:“盛從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孫道:“他們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後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孫大驚道:“聞得老先生已榮升南贛道,如何改裝獨自到此?”王惠道:“只為寧王反叛,弟便掛印而逃;卻為圍城之中,不曾取出盤費。”蘧公孫道:“如今卻將何往?”王惠道:“窮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把降順寧王的話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