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八回 王觀察窮途逢世好 婁公子故里遇貧交


公孫道:“老先生既邊疆不守,今日卻不便出來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盤費缺少,如何使得?晚學生此番卻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親處討取一椿銀子,現在舟中,今且贈與老先生以為路費,去尋一個僻靜所在安身為妙。”說罷,即取出四封銀子,遞給王惠,共二百兩。王惠極其稱謝,因說道:“兩邊船上都要趕路,不可久延,只得告別;周濟之情,不死當以厚報!”雙膝跪了下去,蘧公孫慌忙跪下回拜了幾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無所有,只有一個枕箱,內有殘書幾本。此時潛蹤在外,雖這一點物件,也恐被人識認,惹起是非;如今也拿來交給世兄,我輕身便好逃竄了。”蘧公孫應諾。他即刻過船,取來交待,彼此酒淚分手。王惠道:“敬問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見。來生犬馬相報便了!”分別去後,王惠另覓了船隻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髮出家為僧去了。
蘧公孫回到嘉興,見了祖父,說起路上遇見王太守的話,蘧太守大驚道:“他是降順了寧王的!”公孫道:“這卻不曾說明。只說是掛印逃走,並不曾帶得一點盤纏。”蘧太守道:“他雖犯罪朝廷,卻與我是個故交,何不就將你討來的銀子送他作盤費?”公孫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孫道:“只取得二百兩銀子,盡數送給他了。”蘧太守不勝歡喜道:“你真可謂汝父之肖子!”就當日公子交接的事,又告訴了一遍。公孫見過乃祖,進房去見母親劉氏,母親問了些路上的話,慰勞了一番,進房歇息。
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說道:“王太守枕箱內還有幾本書。”取出來送與乃祖看。蘧太守一一看了,都是抄本;其他也還沒有緊,只內有一本,是高青邱集詩話有一百多紙,就是青邱親筆繕寫,甚是精工。蘧太守道:“這本書多年藏之天子之居所,數十年來,多少才人,求見一面不能;天下並沒有第二本,你今無心得了此書,真乃天幸。須是收藏好了,不可輕易被人看見。”蘧公孫聽了,心裡想道:“此書既是天下沒有第二本,何不將他繕寫成數套,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來,做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來,把高季迪名字寫在上面,下面寫‘嘉興蘧來旬先夫氏補輯。’刻畢,刷印了幾百部,遍送親戚朋友;人人見了,賞玩不忍釋手。
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孫是個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說,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詩詞,寫斗方同眾名士贈答。一日,門上人進來稟道:“婁府兩位少老爺到了。”蘧太守叫公孫:“你婁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請進來。”公孫領命,慌出去迎。這二位乃是婁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餘年,甍逝之後,賜了祭葬,□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長子現任通政司大堂;這位三公子,諱□,字玉亭,是個孝廉;四公子諱瓚,字瑟亭,在監讀書;是蘧太守親手扶起,叫公孫過來拜見了表叔,請坐奉茶。二位婁公子道:“自拜別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載;小侄們在京,聞知姑丈掛冠歸里,無人不佩服高見。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須鬢皓然,可見有司官是勞苦的。”蘧太守道:“我本無宦情;南昌待罪數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業,虛糜朝廷爵祿,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載,小兒亡故了,越覺得胸懷冰冷。仔細想來,只怕還是做官的報應。”婁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誰想享年不久;幸得表侄已長成人,侍奉姑丈膝下,還可藉此自寬。”婁四公子道:“便是小侄們聞了表兄訃音,思量總角交好,不想中路分離,臨終也不能一別,同三兄悲痛過深,幾乎發了狂疾。大家兄念著,也終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今兄宦況,也還覺得高興么?”二位道:“通政使是個清淡衙門,家兄在那裡浮沈著,不曾有甚么建議;卻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們在京師覺得無聊,商議不如返舍為是。”坐了一會,換了衣服。二位又進去拜見了表嫂;公孫陪奉出來,請在書房裡。面前一個小花圃,琴樽□幾,竹石禽魚,蕭然可愛。太守也換了葛巾野服,拄著天台藤杖,出來陪坐;擺出飯來,用過飯,烹茗清談,說起江西寧王反叛的話:“多虧新建伯神明獨運,建了這件大功,除了這番大難。”婁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為難得!”四公子道:“據小侄看來,寧王此番舉動,也與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運氣好,到而今稱聖稱神;寧王運氣低,就落得個為賊為虜,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以成敗論人,固然是庸人之見;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說話須要謹慎。”四公子不敢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