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


當初北宋仁宗皇帝時節,宰相寇準有澶淵退虜之功,卻被奸臣了謂所譖,貶為雷州司戶。未幾,丁謂奸謀敗露,亦貶於厓州。路從雷州經過,寇準遣人送蒸羊一隻,聊表地主之禮。
丁謂慚愧,連夜偷行過去,不敢停留。今日葉李詞中,正用這個故事,以見天道反覆,冤家不可做盡也。
似道得詞,慚愧無地,手捧金珠一包,贈與葉李,聊助路資,葉李不受而去。鄭虎臣喝道:“這不義之財,犬豕不顧,誰人要你的!”就似道手中奪來,拋散於地,喝教車仗快走,口內罵聲不絕。似道流淚不止。鄭虎臣的主意,只教賈似道受辱不過,自尋死路,其如似道貪戀餘生。比及到得漳州,童僕逃走俱盡,單單似道父子三人。真箇是身無鮮衣,口無甘味,賤如奴隸。窮比乞兒,苦楚不可盡說。
漳州太守趙分如,正是賈似道舊時門客,聞得似道到來,出城迎接,看見光景淒涼,好生傷感。又見鄭虎臣顏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趙分如設宴館驛,管待鄭虎臣,意欲請似道同坐。虎臣不許,似道也謙讓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與席?”到教趙分如過意不去,只得另設一席於別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飲酒中間,分如察虎臣口氣,銜恨頗深,乃假意問道:“天使今日押團練至此,想無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惱,卻不乾淨?”虎臣笑道:“便是這惡物事,偏受得許多苦惱,要他好死卻不肯死。”趙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來送,便催趲起程。
離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個庵院,虎臣教歇腳,且進庵梳洗早膳。似道看這庵中扁額寫著“木綿庵”三字,大驚道:“二年前,神僧缽盂中贈詩,有‘開花結子在綿州’句,莫非應在今日?我死必矣!”進庵,急呼二子分付說話,已被虎臣拘囚於別室。似道自分必死,身邊藏有冰腦一包,因洗臉,就掬水吞之。覺腹中痛極,討個虎子坐下,看看命絕。虎臣料他服毒,乃罵道:“奸賊,奸賊!百萬生靈死於汝手,汝延捱許多路程,卻要自死,到今日老爺偏不容你!”將大槌連頭連腦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爛,嗚呼死了。卻教人報他兩個兒子說道:“你父親中惡,快來看視。”兒子見老子身死,放聲大哭。虎臣奮怒,一槌一個,都打死了。卻教手下人拖去一邊,只說逃走去了。虎臣投槌於地,嘆道:“吾今日上報父仇,下為萬民除害,雖死不恨矣。”就用隨身衣服,將草荐卷之,埋於木綿庵之側。埋得定當,方將病狀關白太守趙分如。
趙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腳,見他兇狠,那敢盤問?只得依他開病狀,申報各司去迄。直待虎臣動身去後,方才備下棺木,掘起似道屍骸,重新殯殮,埋葬成墳,為文祭之。辭曰:嗚呼!履齋死蜀,死於宗申;先生死閩,死於虎臣。哀哉,尚饗!
那履齋是誰,姓吳名潛,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賈似道謀代其位,造下謠言,誣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卻教循州知州劉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下貶循州,未及到彼,先死於木綿庵,比吳潛之禍更慘。這四句祭文,隱隱說天理報應。趙分如雖然出於似道門下,也見他良心不泯處。
閒話休題,再說似道既貶之後,家私田產,雖說入官,那葛嶺大宅,誰人管業?高台曲池,日就荒落,牆頹壁倒,遊人來觀者,無不感嘆,多有人題詩於門壁。今錄得二首,詩云:深院無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輝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豈料人亡國亦亡?
理考發身端有自,鄭人應夢果何祥?
臥龍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滿畫牆。
又詩云:
事到窮時計亦窮,此行難倚鄂州功。
木綿庵里千年恨,秋壑亭中一夢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葉落鳥呼風。
客來不用多惆悵,試向吳山望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