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


葉夢鼎云:
我有一張犁,送與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聯詩:“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似道見二人所言,俱有譏諷之意,明日尋事,奏知天子,將二人罷官而去。
那時蒙古強盛,改國號曰元,遣兵圍襄陽、樊城,已三年了,滿朝盡知,只瞞著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國勢將危,乃汲汲為行樂之計。嘗於清明日游湖,作絕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
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冢兒孫幾個悲?
於葛嶺起建樓台亭榭,窮工極巧。凡民間美色,不拘娼尼,都取來充實其中。聞得宮人葉氏色美,勾通了穿宮太監,逕取出為妾,晝夜淫樂無度。又造多寶閣,凡珍奇寶玩,百方購求,充積如山。每日登閣一遍,任意取玩,以此為常。有人言及邊事者,即加罪責。
忽一日,度宗天子問道:“聞得襄陽久困,奈何?”似道對云:“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語?”天子道:“適有女嬪言及,料師相必知其實。”似道奏云:“此訛言,陛下不必信之。萬一有事,臣當親率大軍,為陛下誅盡此虜耳。”說罷退朝。似道乃令穿宮太監,密查女嬪名姓,將他事誣陷他,賜死宮中。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堪笑當時眾台諫,不如女嬪肯分憂。
自宮嬪死後,內外相戒,無言及邊事者。養成虜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閒堂,命巧匠塑己像於其中。旁室數百間,招致方術之士及雲水道人,在內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與術士道人談講。門客中獻詞,頌那半閒堂的極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為似道所稱賞,詞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關。幻出蓬萊新院宇,花外竹。竹邊山。
軒冕倘來間,人生閒最難,算真閒、不到人間。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與公閒。
有一術士,號富春子,善風角鳥占。賈似道招之,欲試其術,問以來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寫一紙,封固囑道:“至晚方開。”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間於船頭送客,偶見明月當頭,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二句。時廖瑩中在旁說道:“此際可拆書觀之矣。”紙中更無他事,惟寫“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八個字。似道大驚,方知其術神驗,遂叩以終身禍福。富春子道:“師相富貴,古今莫及,但與姓鄭人不相宜,當遠避之。”
原來似道少時,曾夢自己乘龍上天,卻被一勇士打落,墮於坑塹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繡成“滎陽”二字。“滎陽”卻是姓鄭的郡名,與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檢閱朝籍,凡姓鄭之人,極力擠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無一姓鄭者。
有門客揣摩似道之意,說道:“太學生鄭隆慣作詩詞譏訕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獻詩規諫之恨,分付太學博士,尋他沒影的罪過,將他黥配恩州,鄭隆在路上嘔氣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決斷如神。似道富貴已極,漸蓄不臣之志,又恐虜信漸迫,瞞不到頭,朝廷必須見責,於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畫地,作“奇”字。使決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說道:“相公之事不諧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無語,厚贈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機關,使人於中途謀害。自此反謀遂沮。富春子見似道舉動非常,懼禍而逃,可謂見機而作者矣。
卻說兩國夫人胡氏,受似道奉養,將四十年,直到鹹淳十年三月某日,壽八十餘方死。衣衾棺槨,窮極華侈,齋醮追薦,自不必說。過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與賈涉合葬。舉襄之日,朝廷以鹵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貴戚朝臣,一路擺設祭饌,爭高競勝。有累高至數丈者,裝祭之次,至顛死數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為之罷朝。那時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喪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沒及腰膝,泥淖滿面,無一人敢退後者。葬畢,又飯僧三萬口,以資冥福。有一僧飯罷,將缽盂覆地而去。眾人揭不起來,報與似道。似道不信,親自來看,將手輕輕揭起,見缽盂內覆著兩行細字,乃白土寫成,字畫端楷。似道大驚,看時卻是兩句詩,道是:得好休時便好休,開花結子在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