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感悟:那街仍是那樣

長年蟄伏老城,不大會想起了親朋而行去晤談,平時,驀然念及某條街,還是去年初秋匆匆走過,今日春暖如熏,不知它怎么著,去看看它,戶外陽光多好,畢竟是一年中有數的良辰。

那街仍是那樣子,街的四季感,乍看是漠漠然的,如果會看,細看,又很顯著,各家商店總有應時的貨品,簇列在惹眼處,雖然不是本店的主角,季節寵幸了它們,儼然一時之冠。

春來了,藥房檐下,籠里的八哥對著鐘錶行叫;糕餅鋪子盤盤翠綠的糯團熱氣如煙;棉鞋的木楦收起,剛完工的單鞋擱在門口的斜板上。文具店無端地掛出一面僵硬的新國旗;牙科診所臨街的櫥窗;紅……

夏季的街就夏得厲害。雜貨鋪最霸道,扇子、草蓆、蒼蠅拍、紗罩、木拖鞋、蚊蟲香,統統擺出來占了街面,新蓆子的草馨使人簡明地想起以前的夏天,一年中首次聞到西瓜的清芳也忽有所悟似的,西瓜是瓜中聖君,黃瓜是忠僕,桃子是美婦人,冬瓜是大管家,絲瓜是好廚娘,櫻桃一輩子孩兒氣,郁李是緊肉的少年郎,鳳梨是戎裝的武士,石榴臉難看,笑好看,梅子沉默,楊桃謙遜得像樹葉,枇杷依偎著,卻是玲瓏自私—從暮春至仲夏,街成了瓜果世界,綢布店生意也興隆,夏季是裸季,裁縫鋪反而忙,由於顧客催得急。

夏天的街糟蹋得不成樣子,要等西風起,一雨,再雨,勉為其難地炎暑褪盡,菱角上市,菱角是很自衛的,菱角為何要這樣自衛,柿子很福相,也柿子而已。不過每年的秋天總像是在那裡棄邪歸正,人們收斂而認真起來,夏是磨難,是耗費,秋儉約,浪子回了家似的,人老些,街老些,秋要深倒是慢的,中間還夾著小陽春,之後才逐日深下來,夕陽照著“清倉大拍賣”的布幡,有一種蕭條的快感,直率的悲涼。

冬令服裝應市,流行什麼就流行什麼,無商量餘地,通都大邑中的時髦風尚固然殘酷,而小地方的街上,時髦與否,供家求家也很有默契。冬天的街要看它在雪中,在雪後,尤其雪夜,人都不見了,花布的床幔內有身影移動,路燈黃黃的鈍光,照見木桿四周騰鏇的雪片,整條街黑上白,白上灰,灰是天空,大雪中行過一條街,往往就獨占一條街,有人提著竹絲油紙的燈籠,低頭走,兩邊街沿的積雪映得微紅,紅過去就不見了,更夫按時巡邏,擊柝示警,鳴鑼報時,那老者油污龍鍾,狀如鬼魅。

可惜冬天下雪下大了,所有的街都類同,雪也是很專斷的。放晴,融雪的街真是算了吧,別在融雪的街頭約會,即使是次要的約會。

幾乎要說街是愈窄愈雋妙,唯其路狹,兩旁的房屋真正面對面,譬如這廂朝東,那廂就朝了西,上午下午,明暗更位,說起來總是一條街,街史不會是通史斷代史,而只是稗史穢史—榮年、衰年、火災、兵災,在此張業生息數十載的人,再猥瑣的街,都有幾件異聞奇案可講,一條街至少要出一個傻子、一名惡棍、一位美人。

價值來自偏愛,能與之談街的人少之又少,蘭波,他喜歡門的上半部,牆側的鬼畫,街角小店中褪色的糖果,他翻翻畫報就可以寫詩,是一位逛街的良伴。蘭姆脾氣佳,興會濃,他愛倫敦的老街,那是倫敦的老街可愛呀,並沒有更要緊的意思。蘭姆說:“童年的朋友,像童年的衣裳,長大了,就穿不著了—在不再惋惜童年的朋友之後,也只能不再惋惜童年見過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