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時喜歡吃的東西最難忘

  五十多年前我初到北京時,在前門和沙灘一帶,特別是北京大學、中法大學、輔仁大學附近還有不少露天的飲食攤兒和小飯鋪。我從文學作品裡,早就見到很多作家寫過這種地方。居然有人說,當年魯迅先生在北大紅樓講完小說史,偶爾也坐在飯攤兒上與人力車夫們一起進餐。想想那氣氛,真有點浪漫,我寧可相信這是真的。因為樸素的平民化美食總是與人力車夫、窮學生、清苦文人結緣的。

  1947年夏,我第一次到北京,住在中法大學的學生宿舍。附近的小飯鋪,一兩間門面,木格子窗戶都是用紙糊的,只中間留一方透明的玻璃,古樸得很。我要一盤肉絲炒餅、一碗火柿子雞蛋湯。跑堂的先問我炒餅要多大分量,半斤呢,還是幾兩?在天津吃炒餅炒麵都論盤,不問分量大小。接著又跟我訂正是不是西紅柿雞蛋湯?京津兩地距離這么近,風俗硬是不同。天津管西紅柿叫火柿子,形象而有詩意。吃炸醬麵,天津的習慣黃瓜菜碼兒都切成細絲,與麵條拌在一起吃;北京的習慣切成一小段兩寸長,或乾脆抓起整條黃瓜就著吃。起初,我還真不習慣。後來入鄉隨俗,覺得這樣倒亦省事,頗具鄉野之風。再吃黃瓜切絲,反而覺得費事,又跑了不少鮮味,不那么自然,顯得造作。剛到北京,當然要嘗嘗慕名已久的豆汁兒。那時穿胡同賣豆汁兒的小車真多,小小瓷盤裡的鹹菜絲也很誘人,沒想到一口下去實難下咽,從此數十年再也不敢問津。前幾年冒險試了一次,味淡了,還能適應。莫非因我年老,對什麼都有點麻木和無所謂了嗎?

  最難忘的是在前門外的門框胡同吃的冰鎮乳酪。潔白、素淨、爽口,是真正民族化的冷飲,消夏勝品。人們說那是從宮裡傳出來的。一碗在手,如處宮中,很神秘的。那時北京的冰激凌還少見,只有到北京飯店和東安市場內的起士林、榮華齋樓上才有,價錢貴,不是平民化的食客能隨時出入的。那時天津除了刨冰外,更流行“雪花落(酪)”,比冰激凌便宜,顆粒粗,水分大,滿街都是,北京卻沒有。你道奇也不奇?

  1950年,我成了北京居民。最不習慣的是吃不到天津的煎餅果子。跑遍北京城只有東華門大街一個推車的賣。北京的油條,天津叫果子;北京的薄脆,天津叫果箅兒;北京的糖餅,天津叫糖蓋兒。語言亦怪,京味的“兒”字,在這裡又被天津話給奪去了。誰能說得清這是怎么回事。總之,直到近二十來年,北京才滿街時興煎餅果子,攤販的數量遠遠超過了發祥地的天津。不過北京人還客氣,總不忘在小車上標以“天津風味”幾個大字,讓“天津衛”看了不禁有點飄飄然。

  北京的地方小吃麻團、驢打滾什麼的,天津也有了。這種互為影響互相交流的局面,都是無形中自然而然形成的。但是,北京的豆汁兒、炒肝始終進不了天津,“天津衛”就是不承認。又融合又抗拒,恐怕還要保持下去。我就不明白,北京怎么就不炸麻花呢?非得從天津整盒整盒地運來賣,為什麼不打出北京大麻花的牌子?還有天津的鍋巴菜,不僅北京不承認不接受,在全國也成了獨一份兒。可我從小是吃鍋巴菜長大的,若想吃一碗,難道還要花幾十元錢,跑一趟天津?

  沒有別的辦法,就像魯迅先生說的,讓幼小時喜歡吃的東西,蠱惑我一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