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之名



紳士的西裝不應當包裹這樣分明悍然的軀體。也許是需要層層疊疊的衣物來約束住一個較文明的殼子,這個西裝革履到迪高舞廳來的人有對安靜的眼睛鎮住飛揚凌厲的黑眉,他明明是不安分的。不是男孩子因年輕而生的跳脫,而是三十歲男人圓滑下潛藏的力。他節奏感很好,準確地邁著步子,茶清隨著一步步走去,覺得一直在後退,後退,鏇轉起來熒熒泛光的裙子如空房子裡掛開的大幅梅花,黑的是牆,白的是花。煙的味道無聲無息地侵過來,她漸漸有些迷惑,那么強烈的男性,不是她靜憩的水底所有的。

這天晚上陳沉請她跳了幾次慢舞。迪高的音樂不適於交談,轟來轟去的間隙只容幾句話在壓扁的空氣里出入。然而回到寢室里她覺得很愉快。

房裡七個女孩鬧成一窩,脂粉顏色次第化到水裡變成一盆子灰暗。水鑽發卡珍珠項鍊水晶耳環七零八落地橫陳書桌放著光,剪過絞碎過的光。待到燈不顧女孩子們的尖叫自顧自閉了眼,幾張臉全恢復了素淨,還有幾個在跑出跑進地刷牙洗衣服。床鋪上上下下折騰一通,竊竊私語漸漸發展成了尖叫和隆隆的笑。茶清穿好了睡袍,坐在帳子裡打辮子,手指熟極而流地把一股股柔順的長髮絞來絞去,撫平了安在肩上。她也不想睡,學校的作息時間不是按二十歲女孩子的需要而定的。

窗外的月亮明晃晃掛在天上,微微缺了口子。茶清早過了以為月亮跟著自己走的年紀,只遺憾這銀鑲玉嵌的瓊樓玉宇離得這樣高且遠。她輪番調整眼睛的焦距:看遠處,帳子化成白蒙蒙的水汽使月亮仿佛害羞籠了臉;看近,一方格一方格的小孔切割了清輝,月反倒更亮,依舊在模糊中。有張男性的臉浮上來。

她暗嘆口氣躺下來,拿毯子把自己包好,只覺心裡有根細細牽絆的血脈通到遠地,一跳一跳,不知是痛還是癢。

房裡忽然沉靜了,舞會裡所見的人差不多都被揭了頭皮評判過,哈欠開始堵住一片片伶俐的唇。靜寂前誰嘟噥了一句:“茶清,請你跳舞的那個人怎么樣?很成熟么,不過太老了。”茶清隨口應道:“是啊,很普通。”

隔了幾天的下午,茶清拿著碗走出食堂,低頭匆匆邁著步子。食堂糟糕得使吃飯象加油站的工作,她只想著要一杯甜香的茉莉花茶。後面有一個不太熟的聲音在叫她的名字,她迴轉頭去,是那個舞會上穿西裝的男人。他趕上來:“剛吃過飯?”


看手裡的碗、調羹、抹布,她不知所措地有兩簇火燒上頰了。她不知道自己並不可笑。陳沉看著這個安靜的小女子,她是年輕優美的,淡淡的羞色是青蘋果上的一點紅,悄聲預告了一個完整純粹的女性。片刻里他的心臟有一陣欣然的擴張,熱烘烘地散開來,到了嘴邊卻是另一句沒滋沒味的的話:“學校一伙食不好吧?”

“哎,”她遲疑著,對自己的急惶生了氣惱,怎么,她本是慣常冷臉對付這樣的搭訕的。她把長長的辮梢拿在手裡,就象豎起了城牆,有了武器。眼前的男人這次沒有穿全套的西裝,但是西褲、細條子襯衫仍然很整齊。這樣大的校園,他是轉了多久才碰到她的呢?還是緣份?他是有心的。“一個男人。”她對自己說,是對自己的許可,也是對他的,臉上於是綻開一個羞赦明亮的笑來。

整整一個暑假她落在盛開的笑魘里,瓷白的臉上有了暈開的紅。在每個傍晚她隨便向爸爸扯個藉口和陳沉一起在外喝茶,聊天,在學校里散步。夕陽下的草坪那邊太陽沉下去了,雲彩還是火燒火燎的顏色。她眯起眼睛:“天是紅的,草是紫的,”陳沉優容地伴她笑,捏著她的一縷長發,“你是金的!”

暈忽忽的世界全變了溫柔的顏色,多么美的戀愛,火火的熱。茶清與父親對踞許多年的書桌旁只剩了一個白髮的頭顱。

陳沉看著她不摻塵灰的愉悅,也象喝了一大杯清亮的水,把多年來各種各樣苦惱灰黯的日子全掩了下去。他當年可沒有過這樣簡單幸福的少年時代。家裡一大堆的兄弟姐妹擠在一起,把溫情柔情全當成奢侈品逼了出去。生活就象擠幹了汁水的橙子,緊湊結實,全然沒有滋味。一大家子不存什麼甜蜜蜜的縱容寵愛,他很小就懂得要什麼都得自己動手。他十幾歲的時候就不再讀書,暗暗和隔壁一條巷子的白白走在一起,每天跑出去逛街,然後在暮色中偷偷摸摸地回到下只角的家裡。他們的愛情青澀,談戀愛的地方也是沒有絲毫的優美。白白是個鮮嫩的的鄰家女孩,不聰明的好女孩,有漂亮早熟的臉,飽脹在布衣服下的身體十分柔順,給了他最初男性的感覺,引起許多男人的垂涎。也就因為這點柔順的“蒲柳之姿”,白白等不得他賺出足夠的錢,早早地給嫁到西區上只角的某個閣樓里。

※本文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