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陳沉過三十了,沒有文憑但很有心計,從打架的小混混乾起,靠自己的手在十幾年裡積著錢、關係和力道,到二十七八的時候做起了建材生意。生意不大,卻有很多要自己做的事,他明確地知道該幹些什麼,腦筋和渾身的肌肉都還沒有鬆勁,不象一般年紀的白領,他還有的是力氣。
許多年前對白白的許諾算是實現了,可是已經沒有人來一起慶祝。從前走在大街上買不起任何東西時,他激昂地對白白表示一定要帶她離開下只角,這些宣言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裡還有著影響。現在有了點底子,他格外認真地遵守西裝、襯衫和舉止的種種紳士規範,把自己薰陶得完全有形有格。在老房子裡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常常有漂亮濃艷的姑娘主動約他出去──錢當然他付。
他應付得很好,只嫌這些小姑娘象開得極艷的油菜花,一謝就會直落到泥地里。她們太俗氣,他深深懷念白白天真的笑容。
茶清就不同了,她是這樣年輕姣美,有極好的教養和學歷,完全實現了陳沉暗地裡覺得自己缺少的東西,比如大學和讀書的夢想。他很高興有如此可愛的小女朋友,仿佛自己也回到純情的時候。但有時看著茶清的臉,陳沉總不由自主地想到白白,也曾是一樣年輕,但笑起來暖洋洋地不帶茶清任何時候都有的矜持,私心裡他覺得自己更喜歡這種顏色。他把白白比作他的梔子花,濃香四溢的花兒,卻開在梅雨的季節,為了開下去也只好被人摘走了。他不怪白白,花兒本身並沒有錯啊。
尤其前一天他碰到了白白。在淮海路上的一家咖啡廳前,他扶著茶清的腰,白白帶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子。他們很久沒有見過面了,白白當然早就不再是純情少女,她漂亮的臉上多了許多皺紋,但穿得很好,頭髮、打扮和衣服都很過得去,只是顏色過於豐盛,象在急迫地掩蓋什麼。她過得想必不錯吧,完全成了一個通達的女人,滴水不漏地對陳沉問長問短,恭維茶清的年輕美麗,一股老朋友的熱火勁。
茶清聽她的話笑得有禮貌,卻不作聲,陳沉想起來他的這個小女朋友對不是自己圈子裡的人一向是冷若冰霜的。茶清滿臉滿身的優越,分明有點看不起這個盛裝打扮的三十歲婦人。可是他忽然感到非常不舒服,話都說不出來,在這個片刻他覺得自己仍然和白白是一種人,茶清憑什麼就有如此倨傲俯視的態度呢?
白白走開的時候,陳沉感覺她並不是表現出來的那么熱心,但是她用一貫的純女性態度掩蓋得很好。她帶著小孩拿著一大堆雜物,眼角的皺紋是脂粉再也掩飾不了的了。花不會老,只是凋零,燦爛一瞬即過。人卻是多么悲哀啊,衰老去要眼睜睜看自己慢慢枯萎,長出滿臉的褶子。他的梔子花老了,他覺得白白下垂的肩膀有很深的疲倦,不知怎么一下絞住了他的心,她過得不好嗎?她的男人,那個曾經保證要好好照顧她的男人在那裡呢?他的神走開了,回到自己的少年時,與白白共度的少年,是身邊這個高傲清純的少女所不知道,也不會想知道的。
冷氣充足的咖啡廳陳沉擦一把臉上的汗,想起許多年前與白白分享的三分錢的冰棍和她甜美的溫和。心浮氣躁汗越出越多。明天回弄堂去問問白白的近況,他實在不能不去想,對自己說,只是想知道。
小弄堂里藏不住任何個人的秘密。陳沉回到父母逼窄的小屋,不及開口就聽到了許多事情。
白白離婚了,據說那個大她十一歲的半老頭這幾年在深圳混得得法,竟然有了更年輕的女人。白白生來性子軟弱,結婚後沒有給過家裡什麼貼補。這次娘家人得了機會為她大鬧一場,爭得了兒子、上海的房子,和一筆相當的贍養費。接下來娘家的幾個哥哥又為了居功吵得不可開交。一家人傷了臉皮,白白給得再多都不能讓每個人滿意,全家都在弄堂里吵著說她忘本。弄堂的閒話里多的是表示心胸寬廣的同情惋惜,話里卻不時有尖利的刺扎得人生疼。可憐紅顏多薄命,大家都很有點幸災樂禍地評論這個通過婚姻走出下只角的女子。
※本文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