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之名



門裡有人應答,是陳沉的聲音,她一下子就忘了氣惱,不自覺地有歡容現在臉上。陳沉見到她卻並不愉快,茶清很失望地看到他臉色黯淡,仿佛有什麼不能不去解決的麻煩惹得他不快。這麻煩是她嗎?恐懼使她屏息睜大了眼睛。她的眼睛仿佛突然枯萎的向日葵,失去了金燦燦的光彩。陳沉吸了口氣,看到這美麗的小女生失去往日的驕傲,他不能不憐惜,然而也只是憐惜。她感覺到了。

他們沉默地坐下來,茶清再也透不過氣了:“你不是真的忙吧?”

他眼裡有歉疚和奇異的生硬:“還好。”

這兩個字一下打碎了茶清強扮的鎮定,她甚至不能把醞釀許久的指責說出口,他是成年人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有他的理由。她迅速垂下眼睛忍住淚,在他的面前她的尊嚴全失去了力量。這時她才發現陳沉一向亂糟糟的房間今天居然很整潔,而且有非常女性的氣息沉澱在碎花窗簾、新添的玻璃茶具上。一個模糊的懷疑結成了冰涼的一塊,暫時把她的心凍得麻木不知道痛,脫口而出道:“你喜歡別人了?”

陳沉不安地縮了縮肩膀,望著她雪白沒有表情的臉,伸出手抓住她正絞扭的手指:“茶清,聽我說,……”

她的眼睛突然有了生氣,嘴微張著顯出可怕的絕望。陳沉等著她的譴責和盤問,她卻不再發聲,他只好先開口:“你看到過的,上次在淮海路上。她是我從前的女朋友。”

她想起來了,陳沉提到過他少年時代的“梔子花”,只是她再沒有想到他的梔子花竟是那個婦人,回想起來她只記得一片褪色的白,畫出來的五官仿佛浮在瓷土上,如果不化妝,稍假以時日她就會象出土的唐三彩一樣沒有面目。然而那個女人笑得很艷,臉上豐富的色彩一下子融合進凝滯的白,熱辣厚重的脂粉香團團在這個近三十的軀體繚繞,就象撥不開的霧氣,有溫暖的環。可就是這么個俗氣的女人,她簡直不能相信。

“你不真實,”他的話里忽然又換上了那種優容的寵愛,“小姑娘,你不是我的。你應該去讀書,交和你一樣優秀的小男生,我的圈子和你不適合。你看,你讀的書、學的東西都是我不知道的。你以後會後悔的。”

是這樣的嗎?酸澀的針一遍遍地刺他的心,他從前可從來沒有顧及過這些的,他一向勇敢有充份的自信。黑頭髮太沉了,拉著她的頭仰得高高的,淚蓄在眼裡流不出來。“小姑娘”,又是這個詞。她知道自己是成年的了,無論是頭腦還是身體,只是她從不曾得到機會使用自己的智力和感覺去真實地生活。 她不甘心。忌恨把她紙一樣表情模糊的臉撕開了一個口子:“你本來是喜歡我的!你那朵‘梔子花’已經老了,醜了,開得敗了,她不再是花,不配站在太陽底下了!”茶清心裡被無數惡毒的爪子撕扯著,想去毀壞別的什麼,那張塗滿脂粉的臉本當謙卑地匍匐在她的青春與智慧之前,卻竟然贏了。

尖刻的刀打在他的臉上,刻出的卻是一個近於溫柔的笑:“茶清,不要這樣。你應當得到更好的。我和你是戀愛,和她是生活。我對不起你,我本不該找你的,你很美又年輕。可她才是真的女人。”

她滿臉倔強的不甘,他不能不說下去:“我想有個家安定下來,她能給我。你知道我三十歲了,沒有時間再等你長大。”

茶清明白自己是失敗了,這幾句話使她敗得沒有勇氣再去爭取。她不願去看到的東西一下撥開面紗現出來:那張不年輕的臉,俗氣的周全,確確實實是一個完整純粹的女性,一個熱力的泉。瑣碎的親切,圓潤的身子,都保證了一個殷勤的妻子,盡職的母親。她活在世俗的泥土裡,濃艷的香氣因之恆久長在。

只為了這個,她敗了。茶清拿著剪刀痴笑,真是一個古老的故事。一隻青澀的蘋果,和一株結籽的蘋果樹。她因為陳沉十足的男子氣愛他,陳沉因為十足的男子氣不要她。

多紅的一塊絲。可她不會因此變成濃香艷彩的梔子,她是僻居書山不開放的蘭草。她的生命力與熱情都在理智的學習與思慮中磨掉了。茶清茫茫然看夕陽在窗外熄滅,覺得自己已經枯萎。眼前的絲綢也失去了光澤。


※本文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