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母親在廚房裡做飯。廚房是土磚砌的,是母親生了五個孩子之後,兩間廂房實在裝不下一家七口,才搭建的。廚房與睡房隔一條過道,我們家習慣叫它亭子。我貓在被窩裡,睡又睡不著,又不願起來挨凍,眼睜睜地望著廚房的土牆發獃。望久了,老牆上的磚縫、裂痕、缺塊,卻成了一幅畫,活生生的,全是我見過的,心裡爛熟的:那是井旁的老柏樹,像蒲扇;那隻公雞是舅舅家的,又高又大,我雖然沒見過,但聽大哥講,舅舅有隻公雞比小孩還高,不用跳就能啄到掉在桌上的飯菜;那是楊家朝門,扛著扦擔去砍柴的人是根源者的姨爺;那條河,是龍潭江,有一座老橋,拐彎的地方一座歪歪的房子是大隊衛生所……看著看著,想著想著,我又睡去了。
母親把我喚醒:“太陽出來曬屁股了,懶蟲。難得這么好的太陽,快起快起,今天把被子洗了,快過年了。”
我在被子裡趴著伸了一個懶腰,然後翹著屁股,把頭縮進被子裡。母親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便忙活去了,
我起了床,趿著鞋,進了廚房。父親正在洗臉,我從他手中搶過毛巾,胡亂地抹了幾下臉,便把毛巾扔進盆里。父親笑話我:“畫大字啊?”
早飯後,娘說要洗被子,吩咐我燒火煮水。
我抱來一堆柴兜子,把火燒得很旺。娘把豬潲鼎鍋從土灶撐架上提到煙囪上,把水鼎鍋換到撐架上。又從門背後找出一片茶枯,在青石板上捶碎,放進鼎鍋里燒煮。
娘要我把腳盆送到牛欄門前去,我搬不動,就扶著腳盆滾過去,那腳盆不像輪胎走直線,是斜著滾的,滾一段又要撥正方向。雖然費勁,我覺得好玩,樂意乾。到了牛欄門前,我將腳盆往前一推,腳盆往前滾動,劃了一條弧線,倒了,像一枚硬幣扔在地上,亂搖擺一陣。娘提著一鼎鍋熱水來了,歇了會兒,把水倒進盆里,一團水蒸氣騰起很高,我嚇了一跳,本能地退了幾步。娘把拆下的床單、被單放進盆里,用木槌把被單抻進開水裡,泡著。
太陽從金紫嶺偏北的山坡上升起不到一竿高,我站在院子前的坪里,影子瘦瘦的,從腳下射出去,在牆根打了一個折,映上牆壁,就像二哥的作業本上老師打的勾。金子嶺、雷公山、萬子寨山頂上,是白雪。山里一塊曬墊大小的冰,把太陽光反射到院子裡,白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痒痒的。山下打霜,屋前的水田裡結滿了冰垢子。乾草上,白露霜毛茸茸的,我用手一摸,就溶了。路旁的鬆土被土裡長出的冰撐開,踩上去,發出小孩偷偷嚼炒黃豆的聲響。
我來到朝門口,只見超蘭者將一塊瓦片扔到水田裡,瓦片在冰上滑出去好遠。我撿了一塊石頭砸去,冰上砸開了一個窟窿。我扳了一塊臉盆大的冰塊,放在田埂上,把稻草桿掐斷,做了一根小管子,把管子對著冰塊吹氣,冰塊慢慢溶了一個小洞。我找了一根棕葉,從小洞穿過去,打了一個結,提著冰塊往院子裡走。
父親從朝門出來,叼著一支喇叭筒旱菸,腰間挎著一把砍刀,吊到屁股上。大哥、二哥跟在後面,手裡拿著扦擔,用刀把“梆梆”地敲著,越敲越響。院子裡又有幾個年輕人,敲著扦擔出來。就像山裡的小鳥,唧唧喳喳叫喚,尋找伴侶。他們結了伴,去山裡砍柴去了。
母親坐在馬凳上,彎腰在腳盆里揉被子,就像揉麵團。一會後,雙手又抓著被子搓,時快時慢,卻很有節奏。搓一會兒,又在被單上擦些茶枯。家裡沒有肥皂,用茶枯代替。茶枯有小顆粒,沙子一樣硬,母親的手被磨得通紅。母親又抓了一把稻草灰,擦在被單上,來回搓洗。被單變得更髒,我急了:“娘,被子搞髒了。”娘笑笑,沒理我,把被子放入水中搓一搓,立即變白了。
與母親坐在牛欄門前洗被子的,還有滿阿母和三阿母,在東邊倉庫前洗東西的有四五位,一邊洗一邊嬉笑,因為一件小事笑得眼淚婆裟。李滿娘的笑聲最高,把睡在走廊上的黃狗吵醒了,黃狗抖了幾下耳朵,睜開一隻眼,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又閉上。
※本文作者:影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