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山,火煉過,血淬過,如今全都靜靜地躺著,一片片深深淺淺的綠色像古劍上的銅銹。那些靈魂,同樣緘默著,緘默著,一直到歲月把他們封進樹根,封進岩石,封進泥土深處,成為大山的血脈,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疾走、奔騰。
八百里的大別山啊!
我來,不是為尋找叢林裡的旌旗,不是為傾響山寨前的號響,不是為撫摸殘壁上的彈洞。只是為等九曲十八折的溪水流出一朵如火的映山紅,等百疊千萬重的深山響起一聲啼血的杜鵑。
我行過的大道,可是皋陶的芒鞋走過?我流連的山徑可是屈原出使齊國的馬蹄踏過?森森古樹,誰還記得他曼聲吟過的楚腔?只有一處山崖以笨拙的姿態模仿他昂首問天的樣子。這些先哲們像雲,從山溝里升起,瀰漫開來,潤澤了這山的每寸肌膚。
哪一外山窩裡響起過徐壽輝的義軍舂米的杵聲?哪一扇門扉後宿過許繼慎的紅軍疲倦的戰士?這些英雄們,像風,從山尖尖上跑過,陣陣松濤如同他們的腳步聲。
風過。雲開。
沿著蜿蜒的公路盤鏇而上,我看見山腳、山坡、山腰,澗邊,彎上,散居著一兩戶三五戶人家,似乎是鳥嘴裡不經意落下的種子,這些居所就這么隨意生長山的任何一處。紅牆黑瓦,泥版茅椽,不成村落,自成村落。漢子們牽著漢朝的牛,掮著唐朝的犁,耕著明天的田。他們在這山野中隨處生根,野花野草般自榮自枯。
只有他們的孩子,要走過曲曲盤盤的山路,到某一處集鎮去讀書。聽到導遊的小姐告訴我們:常在這條路上跑,有時會遇上一兩個小孩子,背著書包,抱著束紅艷艷的杜鵑,或是拎一個裝著娃娃魚的小罐,站在道旁攔車:“叔叔阿姨,捎上我們一段吧,這些送給你們。”忍不住心裡一顫,忽然記起解海龍拍的那張成為希望工程的標誌的照片,照片上那個姑娘——蘇明娟,那雙清純、執著、充滿渴求的眼睛,震憾了每一顆善良的心。她也是這大別山中的女孩。我相信,那些路邊等順風車的孩子們,每一個的眼睛都如蘇明娟一樣清亮透徹。
太陽默默地佇立在山脊上,溫熱的陽光里充滿悲憫。我一直用敬畏的眼光去看這連綿的山峰,它們重重疊疊,一圈又一圈,圍起一片天空,也圈起了所有射向天邊外的目光。太陽從東邊山上升起,西邊山上落下;月亮從東邊山上升起,西邊山上落下。它們的腳步只是從這座山到那座山,每一個日子長度也只是從這座山到那座山。山花落盡,山水空流,山長在。你可以掙扎,可以憤怒,可以吶喊,可以呼號,可以……一切最終都會就這么望峰息心了。山以巨大的沉默征服了所有的不安與躁動,最終,你的呼吸也如這山一樣沉穩,於是你便成為一塊山石,等待時間風化。那些曾有的渴望、苦痛,最終蛻化成一個謎,藏在山的某一個角落。
這是一個令人驚悚的過程。
暮色起來時,看得見飛鳥的翅膀,它們的軌跡延伸向某處山林。它們從什麼地方來?也是從那座山到這座山么?我寧願相信,它們是從山那邊的遙遠的海平面、地平線上飛來,翅膀上沾著鹹濕的風枯澀的沙。
星星在山裡的天空中明亮起來,如照片上那雙眼睛,如所有那些杜鵑花後面的眼睛。山圈起了星星,山圈起了那些眼睛。為什麼山不是那些星星們家園的柵欄?什麼時候推開門,便可以從容地走向原野的任何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