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祭東昭伯父文

一.

伯父辭世於農曆閏七月十六日入夜時分,享年八十周歲整。當時他還正在石溪老家後山上割餵牛的茅草,是在勞作時突然謝世而去的。這天正好是二十四節氣的白露。農諺里說:白露秋分夜,一夜涼一夜。鄉里連夜打來長途電話。第二天一大早我與父親就各自分別從廈門和青島趕往了故鄉。伯父的突然離世也擱淺了我與父親原定於今年的深秋季節回到故鄉萍鄉或宜春為父親舉辦七十歲生日酒宴並順道週遊九江的計畫。

參加完伯父的葬禮回到廈門的許多日子裡(乃至今天),心境都總處在一種戚戚切切的低迷狀態,好似被層層的陰霾纏繞著,魂魄常不自知地就被放游於空寂的故鄉田野村舍,飄飄蕩蕩在那靜默的秋黃稻田、丘巒雜叢、清溪環繞的老舊瓦屋……,任思緒在虛幻的世界裡潛行並朦朧地追隨一位時隱時現的慈祥面容和瘦弱的身影。按照家鄉農村習俗的說法,伯父如此離世是件喜事。但我不知道何故會總是雙眼淚愍愍而黯淡無光,又為何情願如此讓神情憔悴而忘卻何謂自悅。我不記得以前是否也曾有過如此近乎失魂落魄地來面對一位老者的謝世。

伯父是我幼年時期的摯友。後來因為彼此遠隔千里而居,故數十年來相見次數並不多。故長久以來,對伯父的情感定位從未曾在我的內心被確認過(甚至通常是想不起他的存在)。我只知道每次見到這位農村伯父時,我都會有種“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喜氣洋洋。他的離世讓我的心神好些日子來就這么黯然地漂浮在了過往那紛亂的時空隧道里。後來才在潛意識裡,冥冥地聹聽到這老人一路走過的路上盪起一串沉穩的節拍,這節拍最後連成一曲悠長得不能望見其首尾的鏇律,盤鏇輕繞於故鄉那青翠的土地之上,顯現出人性樸實大方的道德美景,既清新自然亦流暢高雅。而當我久久凝視著這朦朧之“美”並逐漸清晰時,這“美”已悄然離我而去並漸行漸遠,宛若正直上九霄而高飛遠走。

永遠不能再見到那笑盈盈地回頭和招手了!於是我才知道我的淚水裡流淌著不捨和讚美,我憔悴的面容里全是惋惜,我的哀嚎聲中卻為懷念過往的舊情,也為深深地愧疚自己本應早早償還但卻被我不經意而久久拖欠的真愛。於是我只好悲傷地長跪於靈堂之前,對著在天之靈而嗚乎哀哉!

古代有言曰“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沒有興趣去探究其何故如此,只知如今生活在城裡的人們,能夠年享八十歲無病而終止於勞作之時者並非多數(其實在如今的農村也屬少數)。而我這位二伯父就是其中的一位。據說他這一生從未住過醫院,也絕少以湯藥滋養來苟延殘喘,故而從不曾拖累家人,反而在近八十歲還在田間和山丘上勞作,一如既往都是家庭中的第一勞力。中國人有“蓋棺定論”之說。於是在那幾天的葬禮期間,總能偶爾聽到鄉鄰里一些小他許多歲數的老人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累死的,他修到了”。咋聽來此話有點不通,但卻將我的身心帶入冥想之中。我想,此話含義之一是用來表達對其子女失職的責備和無盡地感嘆世態炎涼倫理的敗壞;二來是對如此能勞作一生且無病而終者表達他們心中言不由衷的羨慕。其實這樸素的言語也道出了一份不分階層的人群所希冀達到的一個人生共同的追求:既要享福,還要長壽。另一方面也道出了對有生必有死的人生無奈的嘆惋。同時也認可心靈修持到較高的清靜境界後方能“壽終而正寢”的說法。

環顧四周,所謂享福和長壽者不乏其人。但無病而自然壽終者則寥寥無幾。然世界上果真就有這么一些人,他們一生只遵從著日月的自然運行規則而不知疲倦地辛勤為家人能一代代繁衍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勞作成為一種習慣,殘羹剩飯常是他們果腹之食;他們生性豁達,大多不是人們俗世觀念中的智者,但他們一定是慈愛且祥和者;他們性情和言行自然流暢宛若天成,表情和祥而悅色,無需學校的教化,也不用清修避世,更不用學法,生來就能表里如一履行著人世間的義禮廉恥而成為社會一桿永恆的道德天平;他們從不求人給與施捨,你無法從他們寧靜或笑盈盈的臉上查看到富貴和窮困的概念;他們也從不焦慮死亡的來臨,而只在大限來臨之前才會囑咐並懇求親人們別將他(她)火化(他們會說出怕痛這類話來作為理由),然後含著祝福的目光掃過生者的臉容而靜靜地閉目長眠。我這二伯父就是這樣一種人,他也曾有過這類囑咐並預言說他會突然離世。這種一生都秉持著自然真性的性格非是一般出家清修者可以企及升華的。

※本文作者:山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