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他靜靜地躺著,體溫慢慢地冷卻下來。他儘量地放慢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因為他聽說這樣可以減輕痛苦,減緩死亡。他努力地使自己不去想剛才發生的事情。他不去後悔,後悔也沒有用了。他要為他的葬禮打算打算了,畢竟葬禮是他這一生中最後的一件事了。

他的眼前浮現出幾個關於葬禮的畫面。他不知道自己會是哪一種。記得上國小的時候,他所在的國小後面很遠的地方是一片墳地。有一段時間,他和他的髮小從學校的男廁所往墳地的方向望去,會發現那裡掛著一個人頭。披頭散髮的,著實很嚇人。他們很害怕,越害怕越想看。“為什麼會有一個人頭呢?”他想,“我們在望著它的時候,它會不會也在望著我們呢?”想到這裡,他就更加害怕了。後來老師告訴他們說那是墳地里的松柏,因為是新墳,所以,松柏也是剛種上去的,遠遠地看去,就像是一個木頭竿子上掛著一個人頭。於是他就告訴發小,那個人多半希望自己死後還能看到外面的世界,所以就讓村裡的巫婆把他的靈魂附到那個“頭”上,老師的講解是不足信的。他終究不知道松柏是代表著生命常青的寓意的。

他就這樣靜靜地躺著,他不知道有沒有人把他的靈魂附到那個“頭”上,他覺得還是不要那樣的好,死了就得安分點,生前已經夠麻煩的了。不過,他還是在想有關葬禮的事情,那幾個關於葬禮的畫面會不安分地自己蹦出來,跳到他的腦子裡去,讓他動彈不得。



他那個時候應該還是穿開襠褲的小孩呢。有一天他在村東頭的棗樹下玩泥巴,忽然聽到一陣騷亂聲,夾雜著哭聲,響器聲,轟隆隆的一片。這聲響是會移動的,一直到了他跟前。前面是一群吹響器的,大概四五個人,有男有女,可是女的吹得看起來還要比男的盡興,有勁兒。接著是一群強壯的青年抬著一個大大的木頭柜子,好像是很重的樣子。後來他才知道那是死人住的棺材。棺材的周圍也有幾個吹響器的,吹的什麼已經記不得了。總之聽起來不舒服,讓人想哭。棺材後面是騾子拉的架子車,總共有兩輛。車子上面坐滿了人,他們有的穿著白色的衣服,還戴著白色的帽子,腰裡有一根麻繩;他們有的戴的是藍色的帽子,穿白色的衣服。總之不管怎么著,那些人都在放聲大哭。有的抱在一起哭,有的一個人獨自哭。很多人的淚都哭幹了。只聽到聲音,卻看不到眼淚,鼻涕流的長長的。他想不明白淚怎么會被哭乾,總覺得那是件很浩大的工程。一會功夫,棺木過去了,聲音也漸行漸遠。他當時有兩個事情弄不明白。一個是,為什麼那么多人抬著死人的房子,人坐在架子車上,而不乾脆把房子放到車子上呢?另一個是,都那么大的人了,鼻涕那么長幹嘛不擦呢?其他的小孩都跟著棺材跑,他卻一個人靜靜地躺著,就像現在這樣子。



那個時候,他應該有10歲吧。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村里人都到村南頭的梧桐樹下乘涼或者打牌。梧桐樹下停著幾個瓜攤,西瓜,甜瓜,菜瓜,都有。瓜皮扔了一地。農村的大街不用怎么去掃的,它能自己把自己弄乾淨。這就好比是大海的水,能自己分解污垢一樣。這個時候,瞎子青茂家的大兒子一個人緩緩地走了過來。臉色青青的,目光有點呆滯,走路的時候身體也晃晃地。大家都感覺他準是跟瞎子吵架,然後獨自一個人喝悶酒了。瞎子別的本事不會,打人倒是很有本事的。他如果想拿自己媳婦出氣,他就那么一吼,他媳婦準乖乖地跪到床頭,任他打。村里人說,常人打人並不一定狠,但是瞎子打人準狠。附近鄰居經常在夜裡聽到瞎子家的女人在嗷嗷叫。瞎子又在修理女人了,村里人常說。瞎子家的事情,別人是管不了的。可是瞎子的大兒子看不過去了。他姐姐就是被瞎子活活打死的,可是瞎子不但沒有悔意,反而變本加厲起來。瞎子修理女人的時候,大兒子就會把瞎子掀翻在床上,把瞎子的女人救走。然後自己跪在床頭,讓瞎子打。於是瞎子更來氣,打的就更帶勁兒了。瞎子的大兒子看了看那個賣西瓜的,“傻大傑,你今兒個的生意咋樣兒啊?”他問。傻大傑傻笑,“你不來一個么?”。“不了,我到興源鋪那裡去,一個朋友還欠我50塊錢呢?”瞎子的大兒子邊說邊往村南頭走,晃晃地。誰知道,他還沒走幾步呢,就倒地了。轟隆隆的一聲悶響,眼睛睜得大大的,往外鼓著,嘴唇黑紫,吐著白沫,手腳都在抽搐,滿嘴的敵敵畏氣味。傻大傑看狀,連忙把滿車的西瓜往地上一推,把車弄到瞎子的大兒子身邊。幾個人趕緊把他放到車上,往隔壁村的診所跑去。那群人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4點多了。人群里多了兩個人,一個是瞎子的女人,另一個是瞎子的小兒子。大家都低頭不語,瞎子的女人被小兒子生生地托著。她的大兒子沒了。她的女兒兩年前也沒了。以後再也沒有人為她挨打了。瞎子蹲在門口,抽著煙,嘴裡罵罵咧咧的,聽不清在說什麼。好像是對自己兒子的死很不滿。仿佛他的死不應該是這樣的死法,而是應該死在他的手裡才對。後來,村長和瞎子的女人商量了一下,把兒子用涼蓆抱起來,在村東頭的墳地里為他找了一塊地,葬了。沒有響器,沒有棺材,沒有騾子,也沒有白衣服,白帽子,更沒有麻繩。就這么草草地,葬了。

※本文作者:別也被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