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祭東昭伯父文



二.

第一次見到伯父記得是在我僅5-6歲的時候隨父親回到萍鄉石溪故里。父親在逐一介紹給我如何稱謂家鄉的老老少少時,恭敬地指著一位滿臉笑盈盈而結實的矮個頭農民對我說是我二伯,於是我就見到了一張不含一絲狡詰而自然歡天喜地的臉。憑藉著小孩自然好惡的天性,就這么一見如故地將他接納並作為自己貼心的“哥們”。於是我就會常在暑寒假裡獨自坐著火車和汽車急切地趕來鄉下,去與他共歡在冬夏的田野、山林、池塘、河溪和集市的喧鬧中,將身心沉湎在蟬鳴鳥叫中一邊行走一邊聹聽他“指點江山”,夜裡聽他的“圍爐夜話”。可能正是由於受這樣一種感染吧,我也養成了喜歡翻看江山萬里,閱讀大地自然里那野趣的美妙橫生。

上個世紀60-70年代是中國廣大農村在解放後極其艱難困苦的歲月,二伯讓我擁有了許多歡快的童年記憶。他是我初識天地自然和人文風俗的導師。

父親說我的爺爺是在父親尚才三個月大小的時候過世的,而奶奶則是在父親三歲時撇下10個全在20歲以下的子女追隨爺爺而撒手西去。家族的瞬間敗落和20-30年代萍鄉的許多起義運動而引發的社會極度動亂,致使青少年時期的伯父基本沒上過一天學堂。我知道他能讀懂幾個字,但從沒聽說過他有寫字或讀些書報之類的時候。可伯父的說唱能力是遠近聞名的,故鄉方圓幾十里地的婦孺們無人不知,且因此伯父有了個聲名赫赫的綽號,叫“扯子”。沒有人知道他那肚子裡大段大段有關喜喪二事的段子是何人教給他的。萍鄉農村將這類在春寒農閒時節里走村串鄉的賣藝之人叫作“打春鑼的”。我知道這些段子的內容涉及到民間許多生活領域,是民間老百姓用口頭來傳承著一方地域的民風民俗所作的。故每年的這段時間,伯父常早出晚歸行走於“江湖”去掙點油鹽錢。後來因為大多數那個年代的老藝人的過世和廣播電視的發展,如今這“打春鑼”的藝技已自然地退出了歷史舞台。常年的這類鄉村山野的說唱活動使伯父見多識廣,累積了廣博的有關民間農事耕作、歷算、風土人情、風水學以及民俗各領域內的知識。“扯子”有胡亂瞎扯蛋之意,是個貶義之詞,據說出自一位土改時期的村幹部之口。然而伯父從來就是笑盈盈地納之。


世間心浮氣躁和骨子裡唯利是圖者表現於外的言語往往是偏見且令人傷痛,井底之蛙所述說的天空比之井口大不了多少且使人困惑迷失。有人說當今的讀書人中多數並不能被冠上“文化人”的字樣,大多數“學者”也只是有“文”但卻是“不化”之人。我認為伯父可能是無“文”的人,但卻“開化”。

伯父性情純真而不屈不饒,愛憎分明至極,路見不平則一定拔刀相助。不識他者,雖然共處但卻常尋著法子難為他或加害他(解放初,一位村裡的土改幹部曾誣衊說他在國民黨部隊撤退路上撿了一隻槍,為此坐牢一年無罪釋放。)在他那個年代裡,社會強加給世人的苦難殘境甚多,他則從來都是堅強不屈,是位寧願站著死而不跪著生且大度的漢子(後來表哥還娶了這仇人家的閨女為妻,以此化解兩家世仇。他很少咬牙切齒面對舊恨,也絕無以牙還牙而將事態演變成同室操戈)。不識他者多是些心態疙疙瘩瘩的村幹部;識他的人,則親近他並視其為一生的密友而共享天地之趣,他們多是三教九流和鄉村學者。

三歲就沒有了父母的父親每次回到故鄉,總是對鄉下的這群哥哥姐姐和嫂嫂畢恭畢敬。我常見到父親與他們長談至深夜並同床而眠。在父親的眼裡,他們即是父母,因為在那個食不果腹的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家家戶戶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們會省下口中之食餵養父親這位家中的老么,善盡人倫之責,並使父親出落得一表人材。長父親十歲的二伯是父親的半個父親。父親說他上國小以至全部生活費用全是二伯父下河打魚和賣苦力一分一分掙來的,他對任何弟妹都好似慈父育兒一般,並與哥姐一道備好弟妹的婚嫁之妝。

※本文作者:山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