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木枯楊,曾為歌舞場”,這滿眼的頹敗蕭然、四境冷落,有誰想像得出,二十年前,這裡曾何等的煙柳繁華紅喧綠鬧!何等的歌吹阜盛人潮熙攘!
隔了二十年歲月的煙塵回望,眼前那遍地叢生的荒草野樹,仿佛隨著飛溯的時間喇喇向後倒去。於是,仿佛又見那棗紅的絲絨幕布在戲台中央徐徐拉開,拉開鄉村社戲熱氣騰騰有聲有色的生活畫卷,拉開我那在社戲的鑼鼓聲中漫漫悠長的童年時光。
老家是鄂東老區一個有幾百戶人家的大村,方圓十幾里地就數我們這村子最愛體面最喜鬧騰。且不說元宵鬧花燈端午賽龍舟的聲勢遠近聞名,就是紅白喜事也要憋著勁辦得比別村鋪費。而一年中鄉民們最上心的頭等大事卻是年終的社戲。
那時,唱社戲是村里代代相傳了許多年的古老鄉俗。每年春節前後,村里都要按丁口集資請有名氣的戲班子下鄉唱戲,以求來年風調雨順人壽年豐。除了偶爾有地區京劇團和黃梅戲劇團送戲下鄉,最受鄉民們歡迎的還是來自黃岡民間小調的楚戲。
據說當時漢口唱楚劇的有“十二蘭”(戲班當家花旦的藝名中都有一個“蘭”字),武漢楚劇院的姜翠蘭名氣最大,但客大欺店小地方伺候不起,村里請的是小有名氣的蕭翠蘭的戲班子。不過,據常跑漢口的老支書說,別看姜翠蘭的聲名響,但她的戲只能聽不能看,那臉盤和身段哪能和我們的蕭翠蘭比!印象中,蕭翠蘭的戲班幾乎壟斷了我記憶中的戲台。
每年臘、正月,村後曬場的戲台子就披紅掛綠張燈結彩,戲場上終日響著熱熱鬧鬧的鑼鼓聲,夜深時那鏘鏘鈴鈴鏘的鑼鼓聲幾里外都能聽到。從臘月二十四慶小年打鬧台開鑼,到正月十五鬧元宵節後折紅落幕,是一年中最熱鬧最喜氣的日子。“穿新衣,看大戲,歡歡喜喜走親戚”,這時除了平日難得的美食零嘴,鄉民們換上齊整的新衣,光光鮮鮮地走街串戶,殷勤而隆重地接親朋好友來家看戲。
“哎呀,生在你們長林磯真是好福氣!”聽到人家這樣發自內心的羨慕,好面子的鄉親的臉上自然抑不住幾分自豪和得意。如果哪家有幸輪派到了演員來家裡吃飯,就更有了向人津津樂道的一年都咂摸不盡的話題。這綿延大半個月的熱熱鬧鬧的大戲,也讓鄉民們一年到頭的辛苦勞碌,終於得到徹底的精神撫慰。
鄰村得近水樓台之便,不少來看戲的人幾乎是夜以繼日場場不落,隔河的新洲縣甚至有人跑了幾十里路來趕場。新洲縣的辛沖是一個財大氣粗的大鎮,有時就趕著時間和我們村同唱一部戲,兩個戲班子較著一把勁爭奪觀眾,本來純供觀賞娛樂的社戲,倒帶著炫力爭奇的競技味道,簡直就有些擂台戲的激動人心了。
冬天的露天戲場最怕的是遇上惡劣天氣,但即使是在寒風凜凜雪花飄飛的夜裡,仍有執著痴情的戲迷們裹著厚厚的大棉襖,甚至撐著傘戴著笠風雨無阻地看。戲場上小販們挑著花花綠綠的各色挑子在人堆里遊走,扯著喉嚨賽會似地大聲吆喝叫賣;孩子們象快活的小泥鰍一樣在人群里鑽來溜去。偌大的戲場終日人頭攢動人滿為患,那人山人海熱鬧非凡的場景,倒似當年劉三姐在灕江邊對歌一樣壯觀。
這時是孩子們一年中最快樂最自由的黃金時光。我和隔壁的小蓮是村里出了名的小戲迷,成天顛著滿口袋的零食在戲場穿來鑽去,除了吃飯,其他時間幾乎都泡在戲場裡。戲開場前,我們就擠到後台去看演員們化妝。我們幾乎是屏住氣,目不轉睛地看著演員描眉畫眼、插花戴朵,貼亮片子。眼見著一個本來滿臉皺紋的半老徐娘,經過精心的調朱弄粉,便搖身一變成了如花似玉的豆蔻少女,讓我們真驚嘆中國戲劇化妝術的神奇,
我們最熱心研究的當然是戲班的台柱子蕭翠蘭。記得她那時是一個又黃又瘦滿頭捲髮的中年婦人,怎么說也談不上漂亮。可是她的扮相卻是俊美,回眸一笑百媚生,穿上束腰的長裙更是娉娉婷婷風情萬種。難怪鄉人夸哪家女兒長得俊俏,總愛說:“這女伢長得就象上了妝的蕭翠蘭!”可見她妝後的魅力。
※本文作者:惜惜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