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之五



每每戲開演時,我們總是費勁全力地擠到戲台下,搭著小凳子翹首踮足地看。那花旦青衣塗得桃紅李白的臉兒,長長的雪白的水袖一垂一款,勾去了我們的半邊魂兒。我痴痴地看著,雖然那時年紀小,居然大部分劇情也看得懂,那假戲真做的古代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賺去了我不少稚氣的眼淚。

雖然唱來唱去總是那些老劇目:《天仙配》、《白蛇傳》、《玉堂春》、《四下河南》等等。但鄉民們總是百看不厭,從沒有誰以為這些是陳詞濫調,而以永遠新鮮執著的熱情投入劇情。大概,天底下再沒有比他們更痴情更忠實的觀眾了。

記得每次演《四下河南》,唱到趙金瑤姐弟在街頭賣唱葬母時,演趙金瑤的蕭翠蘭就一身雪白的孝衣,雙膝跪地對著觀眾哭訴陳情,淚光閃閃中,那唱腔中真的拖出了哭腔,端的是梨花一枝春帶雨的楚楚可憐。台下的人就拍手大聲叫好,就真有不少人慷慨解囊地往戲台上丟錢。一時間紙鈔硬幣往台上投成了密密的錢雨,旁邊有人托著銅盤來回地撿錢。在這樣台上台下兩情激揚的假戲真做中,這部戲也就達到了全劇的最高潮。

鄉下人看戲勁頭足,往往到夜深更殘,一折正戲唱完了,還眷眷不肯散去,堅持還要再添搭頭戲。搭頭戲一般是滑稽短劇,如《賣棉紗》、《駝子葉五》等,讓人們在正戲的悲悲喜喜的牽腸掛肚過後,得到滿場爆笑的快活與放鬆。


印象最深的蕭翠蘭和他的丈夫搭檔演的一部長戲《兄妹雙俠》。蕭翠蘭扮演的是聰慧玲瓏、調皮多情的妹子,她的丈夫演那俠肝義膽又頗自以為是的哥哥。兩人搭檔得珠聯璧合,完全是一對人人羨煞的金童玉女。台下夫妻台上做,我想他們生活中一定也是恩恩愛愛,可聽說他們倆口子經常吵架,因為男人十分好賭,特別迷麻將,有時通宵達旦搓下來,嗓子熬壞了不能登台。我總也不肯相信,戲台上那對溫情脈脈的如花美眷在現實中卻是聚頭冤家。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他們在居住的村委會辦公樓里扭打出來,一大群圍觀者以看戲一樣的熱情看熱鬧,看到蕭翠蘭那蓬亂的捲髮下被憤怒扯得僵硬的臉,我當時愕愕的,戲中那才子佳人完美的形象一時訇然崩摧,生活畢竟不是舞台。

我那年邁的老祖母是個地地道道的戲迷,每年的社戲她幾乎場場必到,而且到得早走得晚,風雨無阻,就是幾里遠的外村唱戲,她也顛著小腳拄著拐杖去看;而我就像一個小尾巴緊跟在她後面,扛著自己的小板凳。她的衣襟上常常別著一幅大手帕,每每看到動情處她就掏出帕子拭眼淚,一場悲情戲看下來,她那幅大手帕就濕漉漉地擰得出水來。我自幼就多愁善感偏愛古典的性情,大概也離不開祖母這樣質樸得幾乎天真的薰陶。

記得唱《寶蓮燈》唱到繼母虐待沉香的那段時,看得呆呆的祖母突然摟過一旁的我,淚流滿面地說:“兒啊,你就跟著婆,婆可不能讓你也受這樣的罪!”後來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回來,和祖母商量要帶我到身邊去上學。祖母冷著臉不吭氣,半天才說:“看過《寶蓮燈》的戲嗎?你們要是對花兒象沉香那樣,管你在外面怎么有頭有臉,我這老婆子是要象《楊家將》中的佘太君一樣,用拐棍敲你的!”

十二歲那年我終於離開了相依為命的祖母,環境的變化讓我一夜之間走進戲中沉香的命運里,那被絲竹檀板的聲音拉得悠長喜樂的童年,隨著戲場的遠離就戛然而止了。即使過年回鄉看望祖母,經過村後那依然鑼鼓聲喧的戲台,也只能來去匆匆地擦肩而過了。

而我那愛戲如命的老祖母,沒有了那個扛著小板凳跟在身後的小尾巴,沒有了那聲情並茂的稚氣的咿呀學唱,她說覺得看戲看得人越發孤單了。而且,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一次在看戲摸黑回家的路上,她跌進了路邊的一個土坑裡,摔傷了腿,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那天從姑媽家養病回來,經過村後的那個空蕩蕩的戲台,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唉,不知今年還能不能看到蕭翠蘭的戲了!

※本文作者:惜惜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