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某,一個外鄉的討飯者,因飢餓而凍死在生產隊的麥場上。
小飛,西院的小鄰居,六歲時因無錢治病而走完了自己短暫的生命旅程。
紅霞,後院遠房的姑姑,因為和家人吵架而上吊自盡。
榮學,兒時的夥伴,因為肝腹水而告別了美好的二十歲青春。
阿來,曾和我同住一屋的小老弟,因尿毒症而死於本命之年。
家和,我的國中同學,因井下塌方竟未過而立。
振起,東院鄰居家的老大哥,因一個陰謀而死於暴徒之手……這樣的羅列,本已殘酷,更何況又都是離我近在咫尺的面孔呢!
貧困之於死亡,是惡開的花蕾;愚昧之於死亡,是餿了的美食;疾病之於死亡,是無奈的寒流;不可抗拒之力於死亡則是宇宙的宿命。如果死亡僅僅因為此也就罷了,但對生命的棒殺,甚至來自於自己的親人。
本村一個“傷”了孩子的女人,因為孩子的夭折,承受了比自己男人多得多的痛苦。除此,還要面對來自族人的碎語。因為在族人的眼裡,不能將孩子養育成人,便意味著這家的媳婦缺乏養育後代的能力。這本身就已大不公平,偏偏男人扛不住閒言碎語,萬般詆毀的壓力,便借酒發瘋,甚至毒打自己的女人。女人熬不住痛苦的折磨,只好懸樑自盡了。還有一對本來相依為命的父女,因為女兒找了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而父親不同意,於是便爭執起來。女兒說,除非你讓我死我才不找他。父親說,我好不容易把你抬扯大,你竟然敢威脅我,你要是找他,就不要認我這個爹,除非等我滅了眼。於是你來我往,吵得不可收拾。到最後,女兒只有以死相逼。或許是父親不相信女兒的膽量,便說有繩子有刀有毒藥隨便你。翌日晨,當老父發現女兒不在自己的房間裡才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及至趕到亡妻的墳頭,看見紅衣亮妝的女兒時,她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這樣的消亡本可避免,但卻總是不可避免。誰之過呢?
與來自親人的棒殺相反,另一類現象則是無視人性的尊嚴。也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因為骨癌晚期而臥於病榻。在他臨終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他曾不停地要求自己的家人讓他體面地死去。然而,沒有一個親人願意滿足他的要求。為了救治他,妻子甚至按照野郎中的偏方捉來一個個蟾蜍在他身上橫行豎爬,使本已深陷病痛折磨的他更多了一層巨大的恐懼。在他最後的日子裡,他依然希望親人能夠儘早讓自己了斷。然而,他最後的希望依然被大劑量的杜冷丁所替代了,直到他在形銷神駭中吐出最後一縷微弱的氣息。
其實,這樣的例子實在太多。即使是社會文明和醫學已經得到極大提高的今天,這樣無視生命最後尊嚴的做法依然大量存在著。只要是對現代文學稍有所知的人都會記得巴金,可正是這位用生命和鮮血寫作《隨想錄》的一代文學大師,依然沒有能夠獲得滿足其保留自己最後尊嚴的機會。據說在巴老離開人世之前的一些日子,他便不想繼續生存下去了。對此,他的家人和朋友在看到他的痛苦後也充滿著同情之心,但是直到最後一刻巴老也沒有如願。對於一生熱愛生活、敢說真話的巴金老來說,“死”竟然成為其解脫自己的最後希望。難道就因為生命價值的太過沉重,就要讓在痛苦中奔赴死亡的人為活人而繼續折磨自己嗎?這到底是尊重生命,還是褻瀆生命?
周國平曾這樣問自己:一個嬰兒剛出生就夭折了,他究竟一無所失,還是失去了他應該享有的漫長的一生?一個老人壽終正寢了,他究竟失去了他曾經享有的漫長的一生,還是一無所失?或許永遠沒有答案。但必須有人要回答,人類到底有沒有選擇自己死亡方式的權利。否則,在人類走向自己後花園的路途上必將比在煉獄中經受煎熬還要痛苦萬端。
※本文作者:山有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