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與父親的身體距離和心理距離都很遙遠,使得僅有的兩次與父親身體接觸令我尤其難忘。
一次是到鄰村的校園去看露天電影《追魚》,由於人太多太擠,父親第一次把我扛在自己的肩頭,盡力讓我看得清楚些。我因從未享受過如此禮遇,反而感到不知所措,如茫在背,很不自在。另一次是因為我生病不能走路,父親背著我走了五里山路去醫院打針。這兩次最親密接觸至今記憶猶新。這大概也是我童年時代對父親除了懼怕之外的另一種感受吧。雖然如此,父親在我童年心靈中的嚴厲而不可親近的印象,並未因此而有絲毫改變。
到了少年時代,我與父親之間開始有些心靈溝通,父親嚴厲而不可親近的冰山形象開始融化,父子間的隔膜開始被逐步打破。
“文革”期間,學校亂成了一鍋粥,學生基本不上課了,成天以給老師寫大字報為業,繼而還參與了村里和鄉里批鬥“走資派”和頻繁的遊行示威活動。除此之外,學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村里參加集體勞動和學校的勤工儉學活動,上學變得徒有虛名。我從上國小五年級直到高中畢業,這六年的花樣年華就在那場曠世未有的動亂中被白白荒廢了。
記得上國中時,我厭倦了這種所謂的“讀書”生活,曾小心翼翼的向父親提出了輟學的請求。我說,我現在這樣上學,與不上學也沒有什麼大區別,倒不如不念書了,回生產隊幹活,還能幫家裡多掙幾個工分。父親沒有答應,也沒有呵斥我。他對我說,你還小啊,下來也掙不了幾個工分。只要國家還讓你念書你就念吧,無論念到什麼時候,我就是頭拱地也要供你。反正念書總比不念書強吧,你就是去玩,也要玩到底!父親只念過四年書,因爺爺的過早去世,他才十幾歲就成了家裡唯一的男勞力,半生嘗盡了人間的酸甜苦辣。他因還識得幾個字,算盤打得也好,竟然還當過幾年村裡的會計呢!直到現在,父親算帳的速度,我仍然望塵莫及。這就是我對父親的崇拜之處吧。也許正是因為父親上過幾年學,懂得文化對於人生的價值,所以,儘管那時我們家的日子過得很窘迫,父親即使病了也從不休息,一年到頭象牛一樣不知疲倦的勞作。可他從不因貧窮讓任何一個子女輟學,所以我們兄弟姊妹四人都念完了高中。我和弟弟又通過高考離開了哪個祖祖輩輩生活了幾百年的小村莊。每當父親聽到三里五村的鄉親們說起他的兩個兒子的時候,那瘦削粗糙的臉上頓時就會泛起幾分得意的笑容。他常對我們說,你們兄弟們現在這樣,比我吃什麼穿什麼都好。我想這大概就是父親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生目標吧。因此,進入少年時代,我與父親在心靈上就有了更多溝通與理解,我們之間的感情也象冷水泡茶一樣,一天天由淡到濃。
我在十六歲的寒假,參加了全公社大規模興修水利的勞動,與大人一樣推著小車往水庫大壩上運粘土,一車土足有三四百斤重。父親已經是多年被抽調在水利工地上勞動的,他看到我後,主動向他的工友們介紹我,我好象聽到了工友們對我的誇讚,父親很得意。回到家後,父親還當著我的面對母親講他的工友們如何誇獎我。這是我第一次得到父親的間接讚揚,感到自己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正在上升。
上了高中以後,我個子已經超過了父親,父親有時會驚奇的看著我對母親說,這孩子一年長了耳朵上邊的這一大截啊!這兩年我一邊上學,一邊參加生產隊勞動,每年還能為家裡掙八百工分,家庭經濟生活開始有所改善。過去由父親一人幹的許多家務活,也開始由我分擔起來,父親肩上的擔子輕了不少,他開始得到了兒子的回報。父親開始以較為平等的態度對待我,不再把我當小孩子,而是當“半大人”看待了。
高中畢業以後,我在村里勞動了二年,被當成後村後備幹部來培養,還先後當了村裡的赤腳醫生,機械手,民辦教師。我們家在村裡的經濟和社會地位明顯攀升,過去處處想欺負我們的人,也不得不對我們另眼相觀。家裡的許多大事也慢慢開始以我為主來做決定,甚至有許多事情父親已經成了被動的執行者。他有時會對我的決定表示不滿和反對,但當事情完成之後,他看到的結果證明我並沒有錯,他以後一般就不再懷疑我的決策能力,倒是樂得清閒。從此以後,父親有了什麼事,開始反過來徵詢我的意見,我與父親在家中的地位發生了根本改變。父子之間在人格上的地位已經完全平等,我也意識到了自己已經長大成人。
※本文作者:夫子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