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父莫若子



父親現在已經老矣。頭髮已經灰花,脊背已經駝彎,臉上皺紋也多了,耳朵也背了,須大聲說話他才能聽得到。看到他一天天老去的摸樣,我會有一種莫名的悲壯和敬畏。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子女撫養成人。他一生只會做一件事,那就是種地。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會,至今連撲克都不會打,更不會做飯洗衣。但他卻是村里種莊稼的老把式,村裡的莊稼能超過他的並不多。現在,有時我與父親開玩笑說,爹,我們倆人這輩子乾的都是一樣的活計,都是耕地。父親就會認真的問,那怎么能一樣呢?我說,是一樣的,我與你的差別不過是使用的生產工具不同罷了。他接著又問,那有什麼不一樣?我說,你是在用犁耕地,我是在用舌頭和筆耕地啊!不過我耕得還是不如你呀。父親聽了之後,點頭微笑,表示很理解我的意思。

父親這輩子就象一部不安裝剎車的機車,永不停息的勞作,只知前行,從不後退。

前幾年我勸他說,我足以養活你了,你出了一輩子大力,還沒出夠?你用不著再繼續種地了。他聽了很生氣的說,莊稼人不種地乾什麼!從來沒聽說有幹活累死人的!三年前,母親上山摔折了手骨,不能幫父親了幹活了,整個秋天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里外忙活。過年時,我回家趁機遊說父親不再種地。我說人家城裡人最晚到六十歲也退休了,早的還有四十多歲就退了的。過去說人生七十古來稀,你現在已經七十多了,還能活多大歲數?又不是沒兒沒女,吃不上穿不上,我看明年趕快把地繳了算了!這回父親思考了良久,到底還是動了心。他說今年是覺著不如往年了,腰腿有點不大利便了。那……要不就聽你的?不種就不種了吧!?過完了年,父親很快就到村里退了地。當第二年我回家過年時,見父親的臉上多出了幾分紅潤和笑容。母親說,你爹今年比以前可是輕快多了,臉上的笑也多了,話也多了。我心裡這才稍微感到有些寬慰,覺得父親確實是老了,是到了該休息的年紀了。

現在,凡是大的公共節日傳統節日以及父母的生日,如沒有特殊事情,我是必定要回家的。只要聽到我要回家的訊息,父親總象是迎接什麼貴賓似的,老早就跑到停車點,蹲在公路邊上等候了。他認真的盯著北來的每輛公共汽車飛馳而過。當見到我們乘座的汽車剛停穩,立即迎上來幫著拿東西,滿臉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父親和我雖都不善飲酒,但只要我一回家,到了飯時,父親總忘不了把酒拿出來,爺兒倆非要喝上兩杯不可。我有時會特意逗他說,爹,你還能再喝一杯不能?他肯定不服輸,說你想喝杯,那就再喝杯吧?於是父子倆就再喝上一杯,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都紅了,相對發出會心的微笑。父親因耳朵失聰,平時晚上也不看電視,就早早睡下了。可是只要我一到家,他就來了精神,總有說不完的話,直到我說睡覺為止。躺下後再啦上一會兒呱,就能聽到他微微的鼾聲。我看到現在的父親好象恢復了自己童年時代的天真。他與兒子已經不再是父子,卻好似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了。這難道就是人生的螺鏇輪迴嗎?

我現在已為人父二十餘年了,懂得了做父親對兒女的重大責任與無限深情,這些情感有些是不適合用語言和愛撫來表達的,深層的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人間摯情,在還不到能對沒有同步思維的子女去講的時候,就只能靠子女們在自己未來的人生閱歷中去慢慢體驗,也只有當兒女們也站到了父親(母親)位置上的時候,才能真正解讀內里的意蘊。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寫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正如許多人看不懂《紅樓夢》一樣,當然也會有許多兒女看不懂父親,甚至是終生也看不懂。當然我得承認,不是所有的父親都是合格的父親,也不是所有父親的教育方式都無懈可擊。但是難道合格的父親就都能得到子女的理解嗎?我還得承認,我也未必就是合格的兒子,但現在我不僅不怪父親對我童年時的嚴厲,我完全能夠體會到父親的嚴厲不僅是處於天性,同時也是扮演父親角色的某種需要。當然,嚴厲的教育方式一定要恰如其分,不要過猶不及。過則可能傷害感情,不及則可能失去父親應有的作用。母愛主要是呵護兒女當前的成長,父愛則是把握子女的未來方向。為了子女的未來,父親有時不惜暫時得罪兒女,甚至可以用子女對自己的暫時怨恨去換取子女的前程。所以父愛有時會顯得不近人情,甚至是殘酷無情。比如《紅樓夢》里父親賈政對賈寶玉的嚴若冰霜的父愛,母親王夫人對賈寶玉的舔犢之情的母愛,以及祖母賈母對賈寶玉的那種孩子永遠無錯的溺愛,那是何其截然不同的愛呢?可無論有多少種親情之愛,目的卻都是驚人的一致。前幾年,有個父親在兒子十八歲時,無情的把兒子趕出了家門,不再給以任何資助,兒子在很長時間內根本無法接受父親這種絕情的教育,但是最後終於理解了父親的良苦用心。父愛與母愛的最大區別也許就在於此吧。


我想,雖然父親並沒有為我的人生提出過什麼規劃設計藍圖,甚至也從未幫助我決定過任何人生大事。但是父親已經用他一生的不言之教告訴了兒子應當怎樣為人處世,難道還有比這種最古老的身教方式更為有效的親職教育嗎?難道我還有什麼資格和理由去責備父親的過錯,再對父親提出過分要求嗎?

※本文作者:夫子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