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與寫作





牐牎侗鋇菏選》外,北島翻譯的另一本《北歐現代詩選》,亦是新詩史上最傑出的譯作之一,它所達到的漢語的純粹,以及完美的結構,超現實的詩境,都使之可看作北島的另一類創作,我甚至有這樣的幻覺,真正的漢語新詩就是應該這樣的。如果沿著北島所開拓的詩路走下去,新詩將能進入一個何等瑰麗的國度!遺憾的是,短短十餘年間,一批批詩人爭先恐後地爭奪話語霸權的崛起,淹沒了北島的影響。創新是一切藝術的生命,但對新奇無休止無間隙的追求,有時亦能造成另一種災難,在這個以花樣翻新為時尚的世紀,相對的保守,倒反而更需要一種勇氣。當然,進入北島的譯詩和鑽石時期的詩作,對於這個愈來愈不習慣于思考的世界,多少有些勉為其難,然而,我們若想在瞬時獲得一種審美和智慧的提升,對此稍費一番精力是值得的。北島的這些詩歌和無數大眾視線之外的真正的當代詩歌精品,就仿佛隱沒於深海黑暗的生物們,一旦我們能駕駛這樣一艘潛艇,進入它們的世界,那些姿意伸展的形體,以及霓虹的色彩,原初的透明,都瑰麗有如一幕幕來自另一星球的幻景。就我個人的經驗而言,要進入這艘潛艇,只需要掌握聯想、通感、暗示這三把鑰匙。聯想,是想像的一種,它不是憑空想像,而是由一物及另一物的想像。通感,似乎比較玄秘,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理解為跳躍的聯想,比如,李賀的通感名句“羲和敲日玻璃聲”,在“敲日”與“玻璃聲”之間的通感,至少省略了藍天的一輪瑩澈之日,在視覺上給人以一種單薄、易碎的玻璃感覺的聯想;而日光金色的純粹、澄澈,亦使我們有著面對一扇玻璃和玻璃的另一邊的一孔金色世界的聯想。至於暗示,則需要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心有靈犀”,詩無達詁,相信每個讀者都會有自己的“妙悟”。下面,我想就我的一首詩作《秋興》,與朋友們一道探討如何進入現代詩的境界。這首詩亦是北島詩藝影響的產物,並有試圖擺脫以往詩作中的古典色彩,而追尋一種更為純粹的詩境的努力:
牐犌鐨
牐犖奘金色的馬車/箭馳出秋日/蕭然迴旋於原野/飲足了秋天的清涼/又秋菊上嘆吟著遠行/我撿起一片落葉/辨循寂寞的車轍/卻聽到一塊石頭/落入一口白色深井/寒冽雪片般飛濺/而那邊夕陽的餘暉/正隱約回應著/冬日的金屬嘶鳴
牐犑的起始部分的意象是這樣發軔的,秋天的一輪金色之日,使人聯想著古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阿波羅,或中國古典神話中太陽神羲和揮鞭驅策的那輪馬車的金色輪子。而秋日向大地放射的無數道金色光線,又仿佛無數金色的馬車馳奔向大地的軌跡,並匯聚於無邊的成熟的原野,在秋風的拂動中,馳騁著它們金色的激情。“飲足了秋天的清涼/又秋菊上嘆吟著遠行”,這兩句詩,則暗示著時間的流逝。由火熱的金色馳騁,過渡到秋天的清涼,空曠,原野上零星散落的一朵朵金色的秋菊,就仿佛那一輛輛金色馬車遠隱的時間隧洞,令人徒然地佇望,懷著金色的酒宴散盡後的無盡悵然。到此為止的詩境,都是較好理解的,它一連串的意象是由“金色”一詞所連綴:金色的太陽,金色的車輪,金色的田野,以及金色的秋菊。“我撿起一片落葉/辨循寂寞的車轍”,然而,我仍欲追隨那金色的世界——那秋風中的一片片落葉,還留有一絲絲的金色痕跡,仿佛那龐大的金色隊伍撤退時不慎留下的線索。我如一個不懈的偵探,欲從中搜尋金色的時間和它的流逝的奧秘。“卻聽到一塊石頭/落入一口白色深井/寒冽雪片般飛濺”,這幾句詩,連續運用著通感手法,不太好進入。由深秋的一片落葉,傾聽到的自然是後面的冬天——寒冷,堅硬,有如石頭。而冬天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為白雪所覆蓋,這就有了“白色”的意象,於是,在聯想中,那“金色的馬車”,也似乎披上了冬天的素衣,如一塊冰凍的石頭,在“白色”的時間“深井”中下墜。何以用“墜落”一詞,則隨人的閱讀心境不同而有異。在日常經驗中,石頭落水自然會濺起水花,而落入冬天的時間這一抽象的“白色深井”,在經驗的聯想中,亦必然會濺起水花之類的東西——冬天能濺起什麼呢?應該是徹骨的“寒冽”,“雪片”的意象也就很自然地向我們飛濺而來。前面我曾論述過,通感可以理解為跳躍的聯想,現在,我把這些中間缺失的聯想笨拙地補綴起來,或許能對讀者進入詩境有所幫助。“而那邊夕陽的餘暉/正隱約回應著/冬日的金屬嘶鳴”,由“白色冬天”的聯想,我又回到現實的詩境,即展開這一系列意象聯想的舞台——秋天,“秋興”自然是由秋而發,並有著詩人孤獨佇望的身影。現在,那輪金色的馬車,已隱沒秋日青冷的餘暉——時間就是這樣的流逝。“金屬的嘶鳴”,是又一句通感詩法,因為有了前面的啟發,我想請讀者在寒冽→青冷的堅硬→金屬的視覺和馬車的金色→金屬→馬的金屬嘶鳴這一系列意象之間展開自己的聯想,或許能得到一番審美的樂趣。當然,對於太陽神阿波羅來說,這青冷的“餘暉”所回應的金屬嘶鳴,只是他的無窮的循環鏈上的一個點,而對於時間中的人類而言,卻是一個告別,是一段生命的終止。時間是無法追循的,除非在永恆的詩中。

※本文作者:莊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