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閱讀與寫作

牐牷了如許篇幅解讀一首詩,並非是它如何的高妙,況且一首詩一旦離開了作者,讀者更擁有著對它的解釋權。而是基於這樣一種心情,即我在《三十八有懷》一首詩中所言的“既賺下如許詩篇/這份幸福,總想贈與他人”,想讓更多的讀者來親近那些被他們忽略了的無數美好的現代詩。北島之後,按照我的詩歌發展脈絡,是到了談論阿根廷大詩人博爾赫斯對我的影響的時候,但我不得不暫時帶住,插入對一個偉大的名字——杜甫的敬意,否則我將感到不安。而之所以如此之晚如此尷尬地提及杜甫,不僅是因為北島之後,我同樣發現自己在精神上愈來愈親近杜甫,耳畔開始迴旋著《北征》和《秋興》的宏大鏇律,而且是因為我實在無法說清某一個階段,或某一個階段的某一首詩如何受到杜甫的影響,我性格中的另一面——對民族和大地命運的關注、憂慮,天然地合拍於杜甫。實際上,杜甫已愈來愈成為我創作的一個宏大背景,或者說杜甫就是信仰。我曾經認為,王維是最具東方特色的古典代表詩人之一,但如果要推舉我們民族的大詩人,則無疑是杜甫。李白和杜甫當然都是各領風騷的至高天才,要給他們分個高下,無疑是愚不可及的企圖。但如置於世界文學的範疇,李白那宏大的想像,不羈的詩才,在更為宏大完整的《神曲》、《浮士德》面前,無論如何為之辯解,總有些飛不起來的感覺。而杜甫則以貫穿自己一生的輝煌詩篇,構築了一部宏大而完整的唐王朝史詩,以及個人的心靈史,並與他漂泊的一生合成了一個絕不遜色於《浮士德》的偉大象徵,它割據了《神曲》、《浮士德》未能把握的大地。杜甫與歌德一樣,都是人類文化史上可遇而不可求的均衡式的詩歌天才,健全的人格,理性的生活,以及在不同的階段發射著不同光澤的火焰,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都是各自民族身心狀況俱佳時的偉大代表和象徵,亦是人類意義上的。與之相比,有趣的是,二十世紀的幾位現代派文學大家,卡夫卡神經衰弱,普魯斯特弱不禁風,喬伊斯終生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雖然他們的性格缺陷亦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作品的深刻、獨特,但是否更是一種文化及時代夕陽西下的象徵?如果一定要在西方文學史上尋一位與杜甫相近的大詩人,惠特曼似乎是可靠的人選——一個是唐朝大地與歷史的觀察者、承擔者,一個是新大陸的漫遊者、歌唱者。但從詩意的空間上說,杜甫顯然有著更闊大的縱深。我曾經寫過一首十四行詩《杜甫》表達我的敬意,但實在不配杜甫的偉大,還是選了一首私下珍愛的《石頭時代》,它是北島時期的產物,在氣質上或許更接近杜甫。而且,這首詩標誌著一個階段的結束——此後,即1989年之後,由於那場著名的風波的打擊,個人的生存墜入了艱難的掙扎與動盪之中,約有六年的時間基本停止了詩歌創作。



牐犑頭時代
牐犑塹/現在已開始石頭的時代
牐犐鉸馱懈拱閆鴟/滿懷石頭的痛苦
牐犜經奔放的舞蹈/囚禁於大理石柱
牐犛鎇/鍍上石頭的冷漠
牐犑酉/漂滿石頭的粗礪
牐牫僖傻乃腳/日感沉墜
牐犇閿呼喊/卻張著無聲的口舌
牐犞揮星胺轎蘧〉氖頭/荒谷默默感應
牐犛捎誆┒赫斯給予的靈感,當然,還有朋友們的鼓勵,我於1996年底又一次拿起了詩筆。我的書櫃的醒目位置排列的《博爾赫斯文集》(三卷珍藏本),至今仍是我汲取營養的源泉,而其中陳東飈、陳子弘譯的《詩歌隨筆卷》,有著我所見過的最好的翻譯文筆,極好地體現了博氏澄澈而致遠的文風,尤其博氏晚期的幾首關於歷史人物的十四行詩,是我一眼看中並喜歡上了的,它們不似其他大詩人的作品,突然閃電般擊中並照亮了我的一片天空,而似我隨意步入的一家散落的茶館,裡面居然有著老友早已布置好了的令我舒適的房間,守候著我的某個時刻的來臨。我感激地品茗著這一首首詩篇,那些早已貯蓄的話題——那些我所熟知的古典詩人們的身影和他們的詩句,立刻歷歷如鮮地活躍起來,許久以前關於他們的零星意象,紛紛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詩境。在大約不到半年的時間裡,我創作完成了十四行組詩《魏晉風流》(八首)和《中國詩人》(十九首),並使我有如釋重負的還債感。確實,我欠古典詩人們的太多了,即使受博氏影響的這兩組十四行詩,亦得益於律詩的布局與建築,摒去拘謹的平仄對仗,我以為許多優秀的律詩都有如一首奏鳴曲,在詩意的呈示,展開,變奏,以及更高層次的迴旋,都對新詩,尤其十四行新詩的創作有著啟迪。博爾赫斯還令我想起一個有趣的比較文學題目,就是他與魯迅先生的比較,他們都是各自國家現代文學的巔峰,而且有著相同的頭銜:詩人、短篇小說家、散文作家。但同時他們又有著截然反向的性格和文風;一個澄澈如水,一個剛烈如火:一個沉湎於玄思,欲構築一個文字的世界,一個直面現實,試圖普渡眾生。把魯迅先生首先列為詩人——我一直是這么認為的,有些讀者或許會不解,這不僅是指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野草》是新詩史上的一座豐碑,可能會比他的小說有著更為強大的時空穿透力,而且是說魯迅先生的其它文體,如同博爾赫斯一般,本質上是詩歌的,只是披上了小說或散文的外套,是他們詩歌創作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並使他們與一般的小說作家、散文作家鮮明地區別開來。許多讀者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雜文這一體裁,為何不象詩歌、小說,在魯迅之後仍能繼續發展超越,即使出現了象李敖、柏楊、龍應台這樣的名家,但他們的文章仍遠不及魯迅先生的耐讀,值得反覆品味,就是因為魯迅先生的雜文裡面有著一首首詩的火焰在燃燒。下面呈給讀者的一首十四行詩《冷雪·魯迅情結》,不僅顯示了博氏的影響,亦表達了對魯迅先生的懷念。詩中化用了魯迅先生散文詩《死火》、《雪》的詩境,有著自己佇望窗前的身影:

※本文作者:莊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