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廟



如此一件並不複雜的科場案,而且其中還有誣告枉參之處,何以會處理得如此嚴厲?這曾是我心中多年的疑問。但此時此刻,當我站在夫子廟旁秦淮河畔,手中翻閱著一本剛從夫子廟書店買來的顧誠著的《南明史》時,心中茅塞頓開!三百多年前,當清朝統治者剛剛入主中原,踏上這江淮大地的時候,他們遭到的最激烈的反抗,竟不是來自於舊明王朝中的對手,也不是來自農民起義的“闖賊”“張逆”,而恰恰是來自於整個大江南萬千士子!南明的讀書人自萬曆年間東林黨人興起的那股救世伐奸之風,輾輾轉轉延續了近百年,到了清朝,依然剛烈得很,尤其大敵當前,面對傾朝覆國之痛,這種士大夫的忠貞堅忍就變成了反抗的動力,戰死在揚州梅花嶺上的史可法,舉義於松江的陳子龍,還有暗中祭起反清復明大旗的秦淮河上那些名士、歌妓,無論是黃宗羲,無論是冒辟疆、柳如是、董小宛,還是冒雨迎降滿兵入駐南京但後來又暗通海上鄭成功,張煌言的錢謙益都是這樣的士子。錢謙益其實就是東林末代的首領,江南士人的偶像,他雖然骨頭先軟了一點,但那付肚中的肝腸,仍不情願為滿州異族所馴服,因此才會有到了乾隆當政之時,對錢牧齋那樣的降臣恨之入骨,連他的詩文也不準流傳。

這恐怕就是滿州統治者結怨江南文人的前前後後,原因很多,但林林總總歸結起來就是一條,是那種以民族為界限的排斥。所以,到了考場上,縱使是讓你再入仕途,但一旦出現作弊之嫌,就起了斬盡殺絕之心……

從這個角度來說,夫子廟又是一個統治者審考歷代江南讀書人的公堂,被那一樁樁科場案糊裡糊塗牽連進去的那些無辜文人的冤魂,雖經幾百年依然使其存有一股陰霾而不散,而利用文化去害人、殺人也恰是那個科舉制度下的發明,千年沿襲,雖然改朝換代,甚至改變了形式,但根本實質卻沒有改變。到上個世紀五十至七十年代,反而愈演愈烈,冒犯了最高權威的文人,無論你的觀點多么積極,用心多么良苦,照樣將爾打翻在地,踏上一隻腳,雖不見人頭落地,但監禁、流放、蹉跎磨難而斃者,又何以數計?


還是明朝的讀書人來得剛烈,方孝孺被滅十族,楊漣等死後還要將喉骨切下,統治者似乎忘了,“防民之口,勝於防川”以為這樣就可以堵住士子們的嘴,但是“風聲、雨聲、讀書聲……”“國事、家事、天下事……”文人的倔強並沒有因為切去喉骨,千刀碎剮而屈服,無獨有偶,三百五十年後,也在那種萬馬齊暗的局面中,一名女讀書人張志新因為了真理的昭示而被同樣切下喉骨……只可惜與人類已進入的核子彈時代極不相稱地演示著那種原始封建的殘忍……

從夫子廟,聯想到中國歷代文人的命運,聯想到他們像兵蟻一樣,前赴後續地湧向暴虐的刀斧之下,而毫不氣餒的那股痴勁、傻勁,方覺出中國文人的一絲可愛來。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夫子廟中一些書店,文具店開始打烊,他們知道,夜裡是不會有人買書的。而遠處,秦淮河那邊卻是一片燈火闌珊,十里河廊,又開始迎來一天最熱鬧的時候了。

※本文作者:禾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