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存到存在的途中

從生存到存在的途中

獸和神大約都不會無聊。獸活命而已,只有純粹的生存。神充實自足,具備完滿的存在。獸人神三界,唯有夾在蹭的人才會無聊,才可能有活得沒意思的感覺和嘆息。

無聊的前提是閒。當人類必須為生存苦鬥的時候,想必也無聊不起來。我們在《詩經》或《荷馬史詩》里幾乎找不到無聊這種奢侈的情緒。要能閒得無聊,首先必須倉廩實,衣食足,不愁吃穿。吃穿有餘,甚至可以惠及畜生,受人豢養的貓狗之類寵物也會表現出類似無聊的狀態,但它們已經無權稱作獸。

當然,物質的進步永無止境,倉廩再實,衣食再足,人類未必閒得下來。世上總有閒不住的闊人,忙人和勤人,另當別論。

一般來說,只要人類在求溫飽之餘還精力,無聊的可能性就存在了。席勒用剩餘精力解釋美感的發生。其實,人類特有的一切好東西壞東西,其發生皆有賴於此,無聊也不例外。

有了剩餘精力,不釋放出來是很難受的。“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孔子就很明白這難受勁兒,所以他勸人妨賭博下棋,也比閒著什麼事不做好。“難矣哉”,林語堂解為“真難為他們”、“真虧他們做得出來”,頗傳神,比別的注家高明。閒著什麼事不做,是極難的,一般人無此功夫。所謂閒,是指沒有非做不可的事,遂可以自由支配時間,做自己興趣的事。頭的可貴就在於此。興趣有雅俗寬窄之別,但大約人人都有自己感興趣的事。麻將撲克是一種興趣,琴棋詩畫是一種興趣,擁被夜讀是一種興趣,坐在桌前,點一支煙,遐想,也是一種興趣。閒了未必無聊,閒著沒事幹才會無聊。有了自由支配的時間,卻找不到興趣味所在,或者做不成感興趣的事,剩餘精力茫茫然無所寄託,這種滋味就叫無聊。

閒是福氣,無聊卻是痛苦。勤勤懇懇一輩子的公務員,除了公務別無興趣,一旦退休頭居,多有不久便棄的,致命的因素正是無聊。治獄者很懂得無聊的厲害,所以對犯人最嚴懲的懲罰不是苦役而是單獨監禁。苦役是精力的過度釋放,單獨監禁則是人為地堵塞釋放精力的一切途徑,除吃睡外不準做任何事。這種強制性的無聊,其痛苦遠在苦役之上。

在自由狀態下,多半可以找到法子排遣無聊。排遣的方式因人而異最能見出一個人的性情,愈淺薄的人,其無聊愈容易排遣,現成的法子有的是。“不有博弈者乎?”如今更好辦,不有電視機乎?面對電視機一坐幾個鐘點,天天坐到頭昏腦脹然後上床去,差不多是現代人最常見的消磨閒暇的方式,-----或者說,糟蹋閒暇的方式。

時間就是生命。奇怪的是,人人都愛惜生命,

不願其束逝,卻害怕時間,唯恐其停滯。我們好歹要做點什麼事來打發時間,一旦無所事事,時間就仿佛在我們面前停住了。我們面對這脫去事件外衣的赤裸裸的時間,發現它原來空無所有,心中隱約對生命的實質也起了恐慌。無聊的可怕也許就在於此,所以要加以排遣。

但是,人生中有些時候,我們會感覺到一種無可排遣的無聊。我們心不在焉,百事無心,覺得做什麼都沒意思。並不是疲倦了,因為我們有精力,只是茫無出路。並不是看透了,因為我們有欲望,只是空無對象。這種心境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曇花一現,卻是一種直接暴露人生根底的深邃的無聊。

人到世上,無非活一場罷了,本無目的可言。因此,在有了超出維持生存以上的精力以後,這剩餘精力投放的對象卻付諸闕如。人必須自己設立超出生存以上的目的。活不成問題了,就要活得有意思,為生命加一個意義。然則,為什麼什麼活著?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若問為什麼吃喝勞作,我們很明白,是為了。活著又為什麼呢?這個問題追究下去絕大多數人要糊塗的。

對此大致有兩類可能的答案。一類答案可以歸結為:活著為了吃喝勞作,----為了一己的、全家的或者人類的吃喝勞作,為了吃喝得更侈,勞作得列有效,如此等等。這類答案雖然是多數人實際所奉行的,作為答案卻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它等於說活著為了活著,不成其為答案。

※本文作者: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