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浪的詩


孟浪(1961- ),出版的詩集有《本世紀的一個生者》(1988)、《連朝霞也是陳腐的》(1999〕。

一生一次的法華鎮路 過橋的魚 冬天 村里光膀子的男人 在這條路上我用過一個成語 面對我的手 抽屜中的回聲 靶心 詩人 你所目擊的脫險 總的想法 從五月奔向六月 世界工程 無名牧人獨自無名 死亡進行曲 連朝霞也是陳腐的 往事 醫學院之岸 戰前教育1996 時間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 黑夜的遭遇 這一陣烏鴉刮過來 紐扣 懷抱中的祖國 從四月奔向五月 冬季隨筆 教育詩篇 大地的概念 如此簡單 衰老之歌 詩人嘴裡的玫瑰 在瞭望塔的高處 向詩人致敬 簡單的悲歌 更驕傲的心 戲劇場景 無題


一生一次的法華鎮路


一生一次的法華鎮路
舊軍隊拖著革命的步伐
或許也打這裡走過
或許落伍的游兵散勇
遠遠繞開還在幸福的家庭
活到了,活著了,活過了,活完了。

安於另外的道路兩側
心室以外的懸鈴木把興衰重覆
沒有人看懂落葉之墮落
搖身一變又沒有人看懂
那墮落後的種種情操
舊軍隊一律在遠方的墓中。

一生一次的法華鎮路
太勉強了就好像沒有盡頭
撤退的號聲衝進了落日深處
誰聽得懂?真是我的哭聲
讓破爛戰鬥服里的身子打顫
讓大眼睛一樣黑的槍口一陣陣劇痛
活到了,活著了,活過了,活完了。


過橋的魚


過慣了放蕩生活
這尾魚更喜歡從橋上慢吞吞游過。
從此岸到達彼岸

我們低頭就看到橋下的河
她的身段。
流水閃閃發亮的顫抖、啜泣 

不在黑暗中。

和這尾魚一起通過橋面
我們是正經人。
去辦些正經事
從此岸去向彼岸

橋的陰影被河流的起伏掀動著
橋上已空無一人
我們落在了這尾魚的後頭
看他正優美地游進深土


冬天


詩指向詩本身
我披起外衣
穿過空地
在這座城市消失。銅像
我無法插足
詩指向內心
四壁雪白
這間空房子裡可以住人

相反。我們還是一起穿過
這片空地穿過
這座城市穿過
詩本身

在那裡我們也可以住下
升火,脫掉外衣
甚至內衣
露出我們本身。面對詩
或背離詩


村里光膀子的男人


在洪峰即將到來之際
搗衣聲密如驟雨

而我們光著膀子,手
渴望著

曾在孵滿青色卵石的河床上晾曬粗布衣裳
曾在粗布衣裳襟邊繡一對鳳凰鳥

逃過這永劫!

而我們光著脖子,手
垂死

當洪峰到來之際
搗衣女子浮現,袒露腰肢
披紛秀髮
是浴神正向遠山徐步而去

洪峰正親近我們


在這條路上我用過一個成語


情有所鍾
你一直徒步而行。這條路

也結實
拐了幾拐把你的腳
死死捆住。這條路

又特地走近
我的眼前。我也行走

根本與路無關。但我必須

替你解開
隨手把這條路捲成一團
扔遠。我

始終與路無關。這條路

也許並不存在
你根本不存在。我的

歷史就是空白。明擺著

氧氣那些疑團
別人走得太累
正大口大口呼吸。路

有所終!路對我有把我排除在外的最終目的


面對我的手


忘在桌上的手
還在那部書上
還在歷史中
還在磨那把巴古人的劍。

忘在那部書上的手
是我的手
忘在歷史中的手
只能是我的手
忘在磨亮古人之劍的時辰里。

我從此不再回到桌前
面對我的手 。

它,單獨地
把書合上
一段歷史已經結束
劍刃滴下那潔淨的、有力的水珠。



抽屜中的回聲


我也在叢林深處
被母獸的母性所感動
我也曾試圖抱走幼獸
來到人群中間
我也奮力驅趕著獸群
向一座城池遷徙
我也充滿獸性
伏在一張書桌前酣睡
在我的夢中
我仍在叢林深處
母獸擁著幼獸向後退去
把一座城池騰出
人群奔逃著
長發起伏著披在身後
我醒來就一聲長嘯
抽屜中的回聲沉悶


靶心


飛鳥被凍結在空中
我用手指敲了一敲。

不變的仇恨
使我身邊的人有了笑容
冰層很厚
透出人的熱情。

水面腳印清晰
棄船而去的我早已被船浸透。

這片瀕死的林子裡
我被落葉砸傷。

斧子離開人的手
繼續把我當作大樹來砍。

飛鳥的傷口在飛。鮮血
至今沒有落到地面


詩人


他是這個時代最初的聲音。
這時代總是那在夢中的喊不出聲。
他喊出來了。

他是這個時代最後的聲音。
這時代總是那在心中的泣不成聲。
他哭出來了。

他是這個時代唯一的聲音。
這時代總是那人山人海中傳來的一陣陣空寂。
他是那唯一的聲音。


你所目擊的脫險


信仰發生在我的身上
幾乎不可動搖
我連再邁出半步也難
信仰的敵人從四周包圍過來
偏偏信仰發生在我的身上。

敵人的呼吸已噴到我的臉上
信仰不可動搖
我升了起來,紋絲不動
星空發生在我的身上。

偏偏你瞪大眼睛
要觀察它的變化:
信仰的敵人
頭,撞到了一起
陷入更深的黑暗

偏偏星空發生在我的身上
大地上無端端奔走的眾人若明若滅。


總的想法


學會在方法上失敗,流
高尚的淚水

在我拒絕接受的概念的核心裡
森林泛濫

這是遠景
我生命中最弱小的考慮

我旅行般地逃避
在總的想法上休息了片刻

海洋愉快地面向我
我是怎樣的一顆鹹的淚珠


從五月奔向六月



塵埃也在砸向我
請讓我傳給大地一陣疼痛。


我在尋找,哪裡有
偉大的休息
它的地點,在涌動。


哪怕輕薄的夏天到了
對每個人來說
我們每天都在自己身上裝卸衣裳
故意把自己打扮得沉重?


留給世界的那些歧路
世界自己不會去走。

世界留給人去走
去遠方從事整座整座迷宮的攫取。


走在世界上
才發現這世界多像一陣倒退的風
在我身上的那一點點進取心
難道比這世界還要落後?

走在世界上
才發現自己走在風中
一陣倒退的風把個人卷了個乾淨
在我身上的那一點點進取心
讓我在風中鋪下一張向天的涼蓆。


世界席捲而去!


連塵埃也在離開我
讓我、讓我釋放大地持久的疼痛。


世界工程



遁入黑暗,我們才用力鏟太陽上的銹
雨水落到地上,才改變了天空
帶雲彩的臉,終於轉向我不忍看到的那一面
手上陰沉的工具呵,心中發亮的願望


在光明中堅持,綠郵筒
一天天,被投入了多少陰謀

在光明中堅持呵,綠郵筒
身體裡的黑暗,讓它向陰謀張口

綠郵筒,鑄鐵的春天
在陰謀之外,也有樸素的歡樂飛走


刑,又加重了,畫家的病更不輕
就這樣一個人,用他細長的四肢捆綁大地

但溫柔也加重了、那勾魂的一筆
那幅畫中的大地,人跡更重
就這樣一個人,用他有限的四肢纏繞大地


我的膝蓋,那歷史發生磨損的地方
我這雙書生的膝蓋呵
也是那歷史發生轉折的地方

站起來,繼續,我的旅行
繼續,那歷史因我而奔走的完美過程


劈面而來的,雪崩似的生活
把你和我埋葬

你和我在空氣里就說了
那么,請誰也不要發現我們
請讓〞永恆〞緊緊把我們圍困

你和我,隨著解凍,春洪
一觸即發,一觸,即潰


無名牧人獨自無名


已無盡頭的草原上
潔白的羊群在自行尋找出路
有一種願望可能是奔入白雲。

一個無名牧人
記得他自己來時的入口
天穹下的青草一株
被踏倒。

草根的水份
他一口咬緊
草原上已無其它可親近的生命。

羊群像水份一樣蒸發、消失
草原上來了一隊可疑的人
皮帽、皮襖、皮褲、皮靴
渾身發黑。

無名牧人把他自己的名字咽了下去。


死亡進行曲



中彈的士兵倒下
傷口繼續衝鋒。

最後連傷口也倒下了
但鮮血在奔涌。


騎兵揮舞著一匹駿馬。

就是這個突然殺到的騎兵
他的兩條腿留在了手術台上——

呵,騎兵變成了一匹駿馬。


如果古老的槍枝還在悲傷
那么,野性的火藥整個兒濕透了。

如果古老的槍枝也含著哀怨
那么,她正對準那些輝煌的臉
逐個把他們毀滅。


隊伍們,你們跟上我呵
隊伍們,你們跟上我呵!


任何人的死亡
都擋不住我的死亡。

所以我是踏著屍體前進的。


中彈的士兵倒下
我是其中堅持站著的一個!

7
死亡,留下了
一個無法癒合的傷口,——太陽呵
你的鮮血往哪兒奔涌?


連朝霞也是陳腐的



連朝霞也是陳腐的。

所以在黑暗中不必期待所謂黎明。

光捅下來的地方
是天
是一群手持利器的人在努力。

詞語,詞語
地平線上,誰的嘴唇在升起。


幸福的花粉耽於旅行
還是耽於定居,甜蜜的生活呵
它自己卻毫無知覺。

刀尖上沾著的花粉
真的可能被帶往一個陌生的地方
幸福,不可能太多
比如你也被派到了一份。

切開花兒那幻想的根莖
一把少年的裁紙刀要去殖民。


黑夜在一處秘密地點折磨太陽
太陽發出的聲聲慘叫
第二天一早你才能聽到。

我這意外的闖入者
竟也摸到了太陽滾燙的額頭
垂死的一刻
我用十萬隻雄雞把世界救醒──

連朝霞也是陳腐的
連黎明對骯髒的人類也無新意。


但是,天穹頂部那顆高貴的頭顱呵
地平線上,誰美麗的肩頸在升起!


往事



遠離人群,我去探望
秋天的勁風吹瘦的詩人
遠離人群,我去揀拾
被秋天的勁風打落的果實

在勁風裡,我緩慢地轉身:
呵,是一個我,瘋狂地生長


死亡,垂直地下降
帶我駛進節日的快車
在水平方向繞道而行
它們在這裡形成不可能的十字
我在這裡失去信仰

當轉彎時,我有一個傾向
身不由己地放棄正直
──死亡,垂直地下降

3
被發現的〞事物〞,在詩人中間盛傳
像一隻無法搬動的螞蟻
被鑄入藍天之下的監獄
我在囚室里深情地觀察,傳誦

一塊來自北極的冰,還在向南滑去
一個生根在中國的我,不斷地溶化
你們為我流著淚,為我去了教堂
我被掩埋了,被徹底遺忘了
多好呵,詩人手中攥著一把天上的沃土


夜深人靜的時候,哨兵把心跳放了過去
前面的小村莊,埋著頭蓋骨、泉水和海圖
從嬰兒的屍體中開來的軍隊,向現實逼近
我在誰的隊伍里?月亮剛剛打我額前擦過

哨兵在大叫:夜深人靜!夜深人靜!


醫學院之岸


被風吹拂
這一天,大海是無用的灰燼。

灰燼上升起拯救
還是又一次毀滅的煙
──唯一的建築,漸漸消散

又是風的吹拂
大海翻作互相遮蔽的脂肪
色澤空前晦暗:

燃燒陡然讓巨大的〞淚滴〞離開
這一天,建築師視線模糊
他的小火輪拖著他的肉體……

被風吹拂
痛苦在家裡藏有厚厚的總圖。


戰前教育1996


憤怒已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
馬老師獨自奔跑。

他們的臉上塗滿甜蜜
步兵操典也不再成為必要--
反動,軍校的反動令他們快樂:

〞歷史別轉身,露出古籍
不是臀部,不是。〞

看哪,連歷史的火車頭也有遮羞布
馬老師獨自奔跑。

羞恥已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
現在,他們的臉是巨大的蜂巢。

馬老師蒙面,獨自奔跑
馬老師放心,獨自奔跑。


時間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



時間就是解放我們的那人!
他向著我們奔來
分給我們一些金表
一些,腕上的禁錮
一些,懷中秘密的秩序

我們是否接受了時間?
我回答了:是的
但我不接受那隻金表
掉在地上的金表,碎了
像一團小小的泥塊

金表,滴滴答答地走著
全不是時間!
你們懷著被解放的興奮
在金表上目送時間的離去

我是否接受了時間?
我回答了:是的
他一直奔進了我的心裡
我和他一齊,向解放奔去

時間已把金表散盡!
你們指著我的背影:那人
揮金如土,那人
已把我們拋棄

我回答了:是的
時間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


黑夜的遭遇



我們也撲向黑夜
萬家燈火被迷途青年一聲輕輕的嘆息吹滅。

這是一對戀愛中的青年
身上只帶著一份這個國家的地圖
雙雙摸索著路邊的燈柱

有沒有光?
我們甚至什麼也看不見
一下子撲進了黑夜。

一對迷途青年
一對戀愛中的青年
離路燈遠遠的
離路遠遠的
可能在這個國家的地圖前分手。

但我們可能看到
他們就在這個國家的地圖上相親相愛。


這一陣烏鴉刮過來



這一陣烏鴉刮過來
像紛飛的彈片。

我還是迎了上去
我的年輕的臉。

在這片土地上
我把剩下的最後一點勇敢用完。

我不帶一絲畏懼的眼瞳里
只有小小的天空在盤鏇。

這一陣烏鴉刮過來
像一片足夠用力的種子
在我身邊的土地上撒遍。

我是伏在土地上死去的農民
小小的天空在我頭頂盤鏇
永不消散。


紐扣


錯誤地做了世界的一粒紐扣
世界光著身子找不到它的制服
我們找不到扣眼

留下的只是針腳
布滿剪裁得漂漂亮亮的土地
整匹整匹的高檔衣料正在行走
我們沒有留下足跡

閃現靈魂火花的地方全部虛焊
光著身子肩披威武的甲冑
讓縫衣針拔地而起

有機會我們趁機倒下一具
很具體的屍體
一粒紐扣落地無聲


懷抱中的祖國



懷抱中的祖國已經遙遠
我的身子甚至隨著她飛了出去

但祖國仍要在我的懷中
死去
或活著
讓我感到她的體溫和氣息
感到希望
也遠

但祖國仍要在我的懷中
像一個孩子
仍要經受許多苦難
許多幸福
我要去運

把雷聲運過來
把雨點運過來
把祖國留在潔白的雲端

但祖國仍要在我的懷中
一刻也不離去
像一個孩子
太需要關心

呵,懷抱中的祖國離我那么近
我的身子飄搖在暴風雨里
堅定在狂跳的心裡


從四月奔向五月


1

攔住溫柔的熱血
攔住生命中受驚的烈馬
還有不可遏止的瘋狂草原。

我捂住疼痛的心口
捂住看不見的巨大傷口
慨嘆我退化了的奔走的能力。

2

我最後的步子
也還瞞不過這痛楚中的土地。

我最後的步子
失去了想像
就走在乾巴巴的大路上。

從我們的手心裡奔出了烈馬。

3

一棵紙菸神聖地燃著
也要到達終極。

我尋找結束,漫長的結束
回也回不來的結束。

生命中的烈馬消失在我疲倦的走動之中。


冬季隨筆



1

因我的吶喊而嘶啞的天空
雷聲是無人能聽到了。

因天空的吶喊而嘶啞的我
呼吸是越來越輕了。

誰來接著喊?

天空中只有鳥兒振翅劃出的痕跡
只有鳥兒的嗚咽
被我背過臉去吞下。

2

雪直接落到了塵土上
塵土直接落到心上
我的心啊,直接落到了
你不相信會到的地方。

3

和平的、寧靜的大雪
正在把槍械里的鐵融化
一支軍隊整齊地進入墓地獲得永生。

和平的、寧靜的大雪
使你一點兒也看不見天上
還有我,在吶喊。

我的心逐個敲打著
無辜死者的墓碑
我的心呵,要讓整座墓園或世界醒來。

4

我的嗓子嘶啞了
天空在接著喊。

雷聲是天空的鼾聲
讓它也好好地睡吧。

但雷聲是天空的鼾聲
但天空不知疲倦:

潑下來吧,整個冬天
那天上的吶喊化作鴉群的大雪!


教育詩篇



猛虎在經歷她的誕生:
幼獸啊,你在我懷中的柔情
因短暫而變得珍貴。

獵手在經歷他的誕生:
我來到世界睜開的第一眼
不是瞄準。

猛虎的第一聲哭
比想像中的還真
獵手的第一聲哭
我自己也曾經發出:

幼獸啊,讓我和你一起長大
然後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猛虎隨那絕美的獸性永無蹤跡
獵手,如果是我
就被野蠻的人性葬在不朽之中。


大地的概念


虛無,像寶石一樣鑲嵌
在另一顆更貴重的寶石里
——人們的心呵
原本不該放置在這厚厚的黑絲絨之上

空軍,一步步,在練習地上的行走
啊,我並未放棄對你們的要求
我並未讓你們重新戴起頭盔:下礦

黑暗的大地深處
人們的肺葉,如同一隻只巨大的蝙蝠
在體內扇動著翅膀
虛無!我倒抽一口冷氣
和空軍一起朝藍天胡亂放槍

但是,人們的心呵
原本不該放置在這厚厚的黑絲絨之上


如此簡單


一個氣泡巨大
從我這裡望出去
仿佛已經觸到太陽。

它沒有破滅
對面的人群對我說
它像從未見過的飛艇。

空心,透明
全人類在裡面居住
那是一個狂想在游弋。

一個氣泡巨大
是我把它升起
而且永不破滅
直到你們什麼也看不見。


衰老之歌


詩歌不會領我向二十歲而去
青春在我決心到達的地方焚燒肉體
我正在途中,漸漸變老
漸漸成為你們心中的遠景。

我走得慢,更有人在前方焦急
有人用他們的大手摺斷道路
我決心到達的地方仍然遙遠
詩歌就從來在那裡等待火焰逼近。

我在你們和他們之間,不見綠意
我在你們和他們之外,決心到達
迷途的森林,燃燒的森林
三十歲,我正遇到一陣更猛烈的衰老。

但詩歌不會領我向二十歲而去
但青春在我決心到達的地方焚燒肉體。



詩人嘴裡的玫瑰



我說不出大多的玫瑰
甚至一朵玫瑰

那花兒打擊我
讓我一步步接近鋼鐵

更因為在鍛造中
我說不出痛苦

一點點兒痛苦
把我整個兒埋沒

海水的壓力,鹽的壓力
我找不到自己的嘴唇、舌頭

我聽憑自己說著
太多的玫瑰開不出一朵玫瑰

鋼鐵廠被我輕輕打開
我也坐在鋼水前流淚

我也坐在大海面前
說不出海面上漂著的鋼鐵

鋼鐵內部洶湧的玫瑰
我報出了她的名字


在瞭望塔的高處


人類的旗幟來自布匹
儘可能地飄展,儘可能地收起!

整個機場開始慢慢滑行
它,也有起飛的時刻,不可遏止!

止不住的我
在瞭望塔的高處,把額前的頭髮抬上去
梳理紛亂的航線;在瞭望塔的高處
觀察人類紛亂的足跡:

空中的一步步
找不到下落!

整個機場,在空中,傾瀉著
旗幟和布匹,傾瀉著
人類的裹足不前!

在瞭望塔的高處,仍有我
像方尖碑的那裡,仍有我
活看,儘可能地飄展
儘可能地收起

日誌;羞辱;病歷;榮譽!


向詩人致敬



藍墨水,也讓我藍
讓我藍過大海
讓所有的人都來到大海邊
尋找生命的源泉
或者就是生命的航船。

黑墨水,也讓我黑
讓我黑過長夜
讓所有的人都堵在長夜的盡頭
等著讀到我寫下的詩篇
那無盡的生命航跡。

紅墨水,也讓我紅
讓我紅過鮮血
在大海中的,在長夜裡的
在所有的人面前流淌的--

讓所有的人摘下他的筆帽吧!


簡單的悲歌 


為豐收準備打穀場吧
為打穀場準備農夫吧
為農夫準備土地吧
為土地準備播種、耕耘和收穫吧!

為豐收多準備些喜悅吧
為打穀場多準備些喧鬧吧
為農夫多準備些汗珠和笑容吧
為土地多準備些播種、耕耘和收穫吧!

但是,為豐收準備掠奪吧
但是,為打穀場準備空曠吧
但是,為農夫準備犧牲吧
但是,為土地準備荒涼吧!

但是,播種的時節農夫冒煙了啊
耕耘的時節燃燒了啊
收穫的時節農夫變成灰燼了啊!  


更驕傲的心


更驕傲的心更熱烈地跳動
簡單!有力!

在鄉村大道的泥濘中睜開一雙眼
或者直接在人類的石油中
睜開。

在路面的瀝青中
看到小資產階級的早晨
的複雜
的腳印。

看到無家可歸者方向堅定
看到
家大放光明
燭台上的火焰熱烈地跳動。

更驕傲的心更高
誰也看不到。


戲劇場景


一生先知先覺在電話上渡過
但他並沒看清任何一張對方的臉
那一顆顆心更深,回聲至今尚未傳來
(他傾吐,傾吐出未來)

一生不知不覺在電話線上渡過
電話線上的鳥兒知曉,所以紛紛走避
電話線里的電也明白,卻送得更歡
(他傾吐,傾吐出未來)

喔,電話,消費著這時代中一人的一生
電話線落下,裸露的線頭竟裸露猙獰
而靦腆的又一代齊刷刷騎上了話筒
(但他只是傾吐,只是傾吐出未來)

1999.9.8


無題


一個孩子在天上
用橡皮輕輕擦掉天上唯一的一片雲。

一個孩子在天上
像趴在一張屬於他自己的圖畫紙上。

一個孩子在天上
用鉛筆淡淡描出無數個孩子的樣子。

一個孩子在天上
他的痛苦,他的歡樂,他的蔚藍,無邊無際。

一個孩子在天上
他還決定,他的一生
必須在此守望橡皮的殘碑,鉛筆的幼林。

喔,教員們在降臨——
一個孩子在天上用雙手緊緊按住永恆:
一個錯誤的詞。

20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