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到演奏者的角色,對於一個人來說要自然的多,因為一部小說或一首詩,是
一個作者和一個讀者彼此孤獨的產物。
在我們人類的歷史上,在現代人類的歷史上,書籍是人類學的發展,本質上類
似於車輪的發明。一本書產生出來,是為了向我們提供某種觀念,較少涉及我們的
本原,而更多涉及人類力所能及的一切,它構成一種運輸方式,以翻動書頁的速度
通過經驗的空間。這個運動,像每個運動一樣,成為從公分母中逃亡,從企圖提升
以前從未高於腰部的分母線的嘗試中逃亡,逃向我們的心,逃向我們的意識,逃向
我們的想像。這種逃亡,是向超凡脫俗的面孔逃亡,向分子逃亡,向自主性逃亡,
向私人性逃亡。無論我們是按誰的相貌塑造的,我們已有五十億人,而對於一個人
而言,除了藝術所勾畫的未來,我們沒有別的未來。否則,前途即過去——政治的
過去,那首先是所有大眾警察的樂趣。
在任何情況下,就一般而言的藝術,尤其文學,作為少數人的財產或特權的社
會狀態,在我看來是不健康並且危險的。我並非在呼籲以圖書館代替國家,儘管這
種想法不時走訪我;不過,我毫無疑問的想法是,如果我們選擇領導人,是根據他
們的閱讀經歷,而非政治計畫,地球上的悲哀就會少得多。在我看來,我們命運的
潛在主人應該被問到的問題,首先不是關於他如何構想其外交政策的過程,而是關
於他對司湯達、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態度。如果只因文學的缺欠確實使人異
樣反常,那么文學就變成一種可靠的解毒劑,以對付無論是熟悉的還是有待發明的
任何企圖——一攬子解決人的生存問題。至少作為一種道德保險形式,文學比信仰
體系或哲學教義要可靠得多。
既然沒有法律能夠保護我們不受自己的傷害,因此也沒有刑法能防止對文學的
真正犯罪;儘管我們能譴責對文學的物質壓迫——迫害作家、審查行動、焚書,但
是當它達到最糟的破壞——不讀書時,我們是無能為力的。對於這個罪過,一個人
得付出一生的代價,一個民族得付出其歷史的代價。在我生活的國度里,我本來最
願意相信,在一個人的物質優越及其文學無知之間,存在一系列依賴關係。但是,
我出生和成長的國家的歷史,使我沒有這么輕信。這是因為,根據一個最小的因果
關係或粗糙的公式,俄羅斯的悲劇恰恰是社會悲劇,在這樣一個社會裡,文學變成
了少數人的特權,即著名的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特權。
我不希望詳談這個話題,我不希望使今天晚上那么暗淡,去回想千百萬人的生
命被其他數百萬人毀滅。二十世紀前半葉在俄國所發生的一切,在引進自動武器之
前,是在一種政治學說勝利的名義下,實現那個學說需要人犧牲的事實,早已證明
了它的不正常。我只是要說,不是從經驗上,只是從理論上說,一個讀過許多狄更
斯作品的人,以某種理念的名義槍斃他的同類,比起沒有讀過狄更斯的人,問題要
大得多。
我正在談的是關於閱讀狄更斯、斯特恩、司湯達、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樓拜、
巴爾扎克、麥爾維爾、普魯斯特、穆齊爾等,即關於文學,而非文化教育。一個受
過教育的文人,在讀了這種那種政治論文或小冊子以後,當然有足夠的能力去殺害
他的同類,而且會充滿堅信的狂喜去做。列寧是文人,史達林是文人,希特勒也是
文人,至於毛澤東,他甚至還寫詩。然而,這些人的共同點在於,他們的打擊名單
比書單長。
……
(1987年12月8日在瑞典文學院的演講)
譯後記:極權下逃生的諾獎得主
張 裕
198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瑟夫·布羅斯基(1940——1996)是
美籍俄國流亡作家,創作以詩為主,其次是散文、政論、演說,此外還有劇本傳世
。他是在俄國(前蘇聯)出生、主要用俄語寫作的最近一位文學獎得主,其得獎所
引起的爭議比其四位前輩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