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味

這本相冊從堆著舊物的箱子裡逃出來,蒙著2024年的灰塵,我很難克制自己不去翻閱。

然後這張照片就順理成章地出現在我眼前,即使時光讓它泛黃,我還是能一眼認出你,在一堆齜牙咧嘴的黃毛丫頭中間,從容大氣。

因為幼稚園太早畢業而被迫上了一年學前班,印象里那時的數學似乎比現在難些,加減法必須要像床前明月光一樣呼之即出,還有法術一般玄乎的名字——珠心算。被老師罵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瞥一眼前排的你,老師捕捉到這神情,於是順著我的目光拿你數落我,你看人家同學張,回回都是滿分……你聽到後立刻精神煥發,看我的眼神里都是小孩獨有的趾高氣揚。因為幼稚單純,所以當時並沒有嫉妒怨恨,或者決心超越,只是你在我心裡神一般地存在著。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你,我的女神,是在教室外走廊的盡頭。樓梯錯落,形成隔絕了外界孩子嘰嘰喳喳歡笑的狹小空間。你下課總喜歡蹲在那兒,在我看來,連同你很少彎起的憂鬱的眼角,那是和神的身份相匹配的神秘感。我路過,卻聽見一聲啜泣。

我鑽進你的神殿,和你面對面蹲下,好像量身設計過,這個形狀怪異的神殿,你一人在那裡略顯空曠,我和你剛剛好。你淚眼婆娑,看向我。

你發白的嘴唇輕啟,帶著嗚咽喘息著訴說你的故事,和那個站在講台上被老師簇擁著戴上小紅花,用灼人的眼睛炫耀著功績的你,完全是黛玉和鳳姐的落差。揩著你冰涼的眼淚,5歲的心朦朧地意識到,人不只有一個面孔。

原來是因為語文老師為每個過生日的同學都準備了一份小禮物,今天,女孩陳在全班同學不在調上的生日歌伴奏中,滿面紅光地領了老師的糖果。歡樂的氣氛里,我們都沒注意你一節課罕見的沉默寡言。下課鈴響,我們擁著陳飛奔去操場,你卻在這裡和寂靜的空氣相伴。

你說:“我的生日在暑假,我永遠都不會得到這份糖果了。”

我只能安慰你:“沒關係,反正你都得到那么多表揚了!”

可是你說:“你們都能得到,憑什麼我沒有!”

原來你對擁有持這樣的態度,你眼淚止不住往下流,我說:“學學我嘛,我的生日在寒假,也得不到糖果的啊!”

這句話才是特效藥,你聽到後,負荷著眼淚沉重得快抬不起來的眼皮忽然緊縮,大眼睛充滿希望和快樂望向我,“真的嗎?那你也不許過生日!”

我說:“拉鉤!”

你抓著我的手,留下淺淺的紅印。

莫名其妙的生日約定把我和女神綁在了一起,你開始拽著我四處昂首闊步地遊逛,我想學你抬著頭踮著腳尖走路,卻老跌倒;你允許我向別人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我把老師給你的獎狀碰到了地上,你還是向我展示了你的眼白,和大人一樣尖刻的口氣。

儘管這樣,和老師眼中完美的你並肩站著,是我做夢都能笑醒的榮幸。畢業臨近,那時候對分別還沒有概念,只是滿心都是放假的歡欣,對於我,還有與你有關的特別的日子值得期待。

因為沒有升學考試的壓力,學前班的期末幾乎沒有上課,語文老師發表了告別演說後,舉起了她為過生日的幸運小朋友準備的糖果。她說,今天是張同學的生日,這也是她為同學們準備的最後一份禮物。

你像那天的陳,帶著紅撲撲的臉頰,像上了妝一樣好看。你的眼角彎下來,享受了和同學們一樣的生日驚喜。你欣然接受了,當時我們曾約定一起放棄。

新學期分班,你留在那個國小,我被四個圓滾滾的黑橡膠運到了這裡。後來我也曾回去,還在路上看到風塵僕僕卻依然踮著腳尖奔走的你。你自然不知道貼了黑黑太陽膜的車玻璃後面坐著我,就像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的生日在遠不是寒假的11月。

我用紙巾擦淨了照片上的我和你,重新塞進了相冊,踩著凳子放在我不會輕易看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