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我深愛著一個男人,過去,現在,未來。不為別的,只為他那雙美麗的眼睛,只為他眼睛裡沉積著的生命的痕跡。

男人的孩提時代並不幸福。父親的小商鋪在“文革”中被洗劫得乾乾淨淨,維繫整個家庭的經濟支柱轟然倒塌。樹倒猢猻散。家裡的親戚分的分,散的散,拿著本已不多的財物離開了破敗的老屋,各自去了別處討生活,獨留下男人一家八口的婦孺弱小在寒風中瑟縮。為了生存,男人的父母不得不帶著年幼的孩子去田裡幹活,用血汗換取一些微薄的工分。男人因為年齡太小被鎖在家裡,每天早晨當公雞悠閒地鳴叫的時候,他就扒著窗子看父母帶著哥哥姐姐消失在視線里。然後,他就這么扒著窗,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夕陽在他晶亮的眼中消失,他知道他們該回來了,他知道終於可以喝上一碗稀飯了,即使飯里稀得只剩下水,唯一的菜也只是鹹菜,但這於他也是美味。命運逼迫,男人家裡情況變得越來越窘迫,於是男人的時間也被利用了起來:白天做家務,餵豬,放鴨子,打掃……晚上就和家人一起搓著比自己手指還粗的麻繩,直到磨爛了手上的繃帶,再將裡面已經磨爛了的傷口重新磨出血,這平凡的一天才算過去。可無論如何,那時男人的眼睛是純淨的,帶著笑的,就像淤泥里的蓮花,不染纖塵。

男人就這么過了十四年,沒有上過學,沒有出過遠門。男人渴望學習,他迫切地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於是,他每天都自學著從鄰家借來的舊書、舊報,這是他黯淡日子的唯一的一點色彩。從報上獲取的信息點燃了他的眼睛,他想要更多更好的教育,希望充滿了他的全部身心。可一場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徹底粉碎了他的一切夢想與希望。這天,男人的父親因為勞累過度永遠地離開了他,家裡的重擔落在了柔弱的母親肩上。男人知道他不得不提前進入社會,用自己的綿薄之力養活這一大家子人。這時,男人眼睛變了,裡面有了責任、承擔、不甘、無奈,最後都化成了一湖濃濃的憂愁。男人告別親人獨自闖蕩,在各個城市裡輾轉遷徙,做過苦力,當過幼師,最後成了一名士兵。這時的男人甚至還未成年,在這個本該縈繞著鳥語與花香的年歲,他已學會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於是,男人的眼睛不再純淨,生活揚起的塵埃給他的眼睛附上了一層霧靄,但這濃霧中仍會不時閃現幾道渺茫的希望。

後來,男人成了家,有了事業也有了孩子,這該是一切美好的開端。但仿佛厄運總是偏愛著他,他離婚了,放棄了成功的事業,帶著孩子和身上僅有的500元錢遠離了那如南柯一夢般的生活,遠離了那個曾經的、他以為會幸福的家。他又開始了漂泊。但男人的眼神累了,被歲月的蹉跎鍍上了膜片,再也看不清堅毅的希望,再也看不清那帶著笑的如白蓮盛開般的眼神了。他的眼睛和生活融成了一體。

歲月飛逝,孩子漸漸長大,男人將全部的心血和靈魂都奉獻在她身上,自己默默承受著苦與累。男人在燈光攀爬不到的幽暗角落無聲嘆息著,仿佛有鹹澀的液體墜地的聲音。終於,男人的眼睛徹底變了,變得昏黃,黑灰色的瞳孔旁爬滿了紅色的張牙舞爪的血絲。但在那眼眸深處卻映射著一個純淨的、帶著笑的、充滿希望的身影——是那孩子的身影,那個被男人刻在眼裡、烙在心上的孩子的身影。

我深愛著這個男人,過去,現在,未來。不為別的,只為他那雙不再美麗的眼睛,只為他眼裡我的倒影。那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偉大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