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前行(散文)

雨田草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引自朦朧派詩人顧成《一代人》) —題記 四十多年前, 也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 一場史無前例的政治運動讓許多人的家庭搞得支璃破碎,四零八落, 其中也包括我的家庭。 說起我的家其實還更倒霉,因為本來就窮困潦倒,一貧如洗。運動一來,母親便失去了工作,家中斷了經濟來源,生活就沒了著落。我的兄長也因此沒能參加聯考,因為聯考被取消了。他被發配到某縣的鄉村一個農場去接受改造去了。而還不滿十四歲的我迫於生計,反正也不要上課,就乾脆隨一幫修路工人也來到離某縣城很遠的山溝里開山築路去了。 往日裡儘管日子過得艱辛,但一家人圍坐在一塊,粗茶淡飯,相親相愛。而現在這樣的情景再也不存在,只留下無盡的回憶與惆悵。兄妹之間,母子之間,相互地思念似乎成了生活中唯一的支撐。支璃破碎的家使我們失去了溫暖,失去了親情。 雖然我們都不在母親身邊,母親孤身一人留在這座該死的城裡,但母親卻無時無刻不掛念著我們。尤其是我,因為我還小,還是個未成年人啊!那年代,書信來往成了我們心裡最渴望的需求與企盼。連郵費都付不起時,就只有托人捎個口信回家,以報平安。 我離家才走了還不到一個月,母親實在是放心不下,就一紙書信寫給我的兄長,責令其無論如何要想方設法到我開山築路的工地去看看我。看看我這副瘦弱的身子是否承受得住這沉重工作的負荷。 母命豈敢違抗,生活過得十分艱難的兄長,不知從那兒湊到了點兒路費,還真的來到了我做苦力的偏僻的山溝里。那晚我們住在用竹木搭建的簡易工棚里,睡在用竹片條兒編成的籬笆,籬笆上面鋪了些稻草,稻草上是再鋪上蓆子的床上,直談到深夜。說得困了,我就拿出香菸給兄長抽。兄長好生奇怪說,你怎么抽上煙了?我說是那幫做苦工的大哥大叔給的,再說工作累了抽上一根的確還很解乏,兄長聽後再沒責怪我也抽上了。他還詢問了我許多工作與生活上的事,他也擔心怕我身體吃不消。我對兄長說請老娘放心,我在這裡很好。這些築路工人雖然都是乾苦力的,但他們心地很善良,他們都很關照我,不讓我乾特別重和累的活。更有趣的是,他們都很喜歡聽我唱歌。有時候他們乾脆叫我別幹活,就在旁邊為他們唱兩首歌就行了。兄長聽後特別為我高興,說想不到你這副好嗓子在這兒竟發揮作用了。是啊,幾十年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我都覺得應該感謝上天,那是上天賜予我的恩惠。 第二天,兄長要回他的農場去,因為他只請了兩天假,遲回去是要挨批的,我只好依依惜別。但我堅持要送他到縣城去搭車,我知道這一別又不知何日才能相見。當時我們的手頭十分的緊巴,掙的錢又少得可憐,即使有個十塊八塊的也捨不得花。天剛亮,我就陪兄長從我工作的山溝里出發,走了八十來里路才到達縣城。臨上車前兄長塞給我一張紙條,我眼淚漱漱地朝兄長揮手道別。待那輛破舊的班車遠遠地逝去之後,我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寫了一首詩:無題  七尺男兒未還家,赤心虎膽走天涯。祈盼上蒼多惠澤,合家歡聚在月下。看後淚水嘩嘩地直流。 送走兄長後,已是傍晚時分了。我得回到工地去,可還有八十多里路要走哪,該走到什麼時候啊!在縣城住一晚我是捨不得花這錢的,無論如何都要回工地,再說明天還得上班呢。我將口袋裡僅有的那么五元錢,花九分錢買了一包經濟牌香菸,一毛錢水果糖,兩分錢買了一盒火柴,然後在一家小吃店用一毛五吃了碗面,剩下的錢我把它捲成一根紙捧,小心翼翼地塞進了我的縮帶褲的那個穿帶子的布筒眼裡,然後開始往回趕路。 說實話,雖然打小就住在城裡的一條小巷裡,那條小巷毎到夜晚也黑燈瞎火,我們照樣進進出出,早就練出了一點膽量,但那至少有個大人陪同,或者有小夥伴陪伴。一個人在空曠的山裡的公路上行走還是頭一回,何況天色已晚,心裡不兔感到幾分緊張與害怕。我拚命地趕路,山里六月里的天氣白天熱,夜晚還是蠻涼的,但我仍走得滿身是汗。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只覺得離工地還有蠻遠的路程,天就漆黑漆黑的了。先前還偶爾有汽車從我身邊轟鳴而過,現在是連車都沒有了,此刻應該是深更半夜了。然而我別無選擇,只有硬著頭皮朝前走,值得欣慰的是,漆黑的夜空中還有那么幾顆星星陪著我,我還能看到那么一丁點兒光亮。餓了,我就拿出一粒水果糖扔進嘴裡以保持身體的熱量(這是從紅衛兵造反派那兒學來的)。可傷腦筋的是,越吃糖越乾渴,加上累了又抽上一根剌喉的經濟牌香菸,讓我簡直難以忍受。無奈,我還得趕路,還得在黑暗中前行,且無退路。 我想起了兄長留給我的那張紙條,可就是想不全兄長寫的那首詩。我索性停下腳步坐在公路邊的一棵樹底下,背靠在樹幹上,然後拿出香菸,掏出火柴。劃著名火柴點燃香菸後,我就借著火光背誦那首詩。一根火柴燃盡了我就再劃一根,待煙抽完後,我又強迫自己站起來繼續趕路。我一邊埋頭走路,一邊吟誦著兄長寫給我的那首詩。我想到兄長稱我是“七尺男兒”,想到兄長說我有“赤心虎膽”頓覺渾身來了勁兒。我還琢磨兄長說的“月下” 大概指的就是中秋吧,於是我想像著八月中秋一家人團聚,吃著甜柚月餅之情景,口水直流,也不再那么口渴難耐了。就這樣,我又堅持走了好長好長一段路。 就在我暗自為自己慶幸,認為找到了好辦法,足以讓我支撐著走回工地時,穾然我的眼前漆黑一團,仿佛一道漆黑的大門橫檔在我的前面,似乎無路了。我站定後晃了晃腦袋,再定睛一看,原來是來到了一條隧道前。送兄長去縣城時曾經過這條隧道,但那是大白天沒在意。沒想到深夜的隧道卻是如此的漆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那年代的隧道那能與現在的高速上的隧道相比,洞內的構造粗糙得很,開挖到什麼樣形狀就什麼樣,頑石東一塊西一塊的突兀出來, 洞內一盞燈也沒有。公路也不是現在的柏油鋪就,而是用小石子伴黃泥巴鋪就碾壓平整後,上面再鋪蓋一層沙子。 我在隧道口站了好幾分鐘,我想從漆黑漆黑的隧道里尋找到一絲絲光亮,能讓我看清這隧道到底有多長,以增添我穿過這條隧道的勇氣,測試一下我是不是真有兄長說的虎膽。不過,有一點我心裡是很明白的,那就是只要穿越過了這條隧道,離我的那張竹籬笆破草蓆床就不遠了,我就能回到那幫待我如親人,視我如兄弟的勞工們身邊了。突然想起了國小二年級時看過的一部電影,片名叫《衝破黎明前的黑暗》。影片的內容己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反映的是日本鬼子集中兵力,對我冀中抗日根據地進行瘋狂掃蕩。八路軍戰士與冀中軍民齊心合力,粉碎了敵人的大掃蕩。倒是片名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當時還幼小無知,不知道什麼叫黎明前的黑暗。後來聽老師講解,才知道片名里的“黑暗”,指的是殘酷的現實。我現在面臨的就是這殘酷的現實。 我帶著一身的雞皮疙瘩,揣著一顆忐忑的心強行走進了隧道,我相信腳下的路雖然滿是沙子,但卻絕對是平坦的,沒有坑坑窪窪。我壯著膽子邁開腳步,試圖想儘快走出這黑暗的隧道。然而我毎走一步,腳下就發出沙沙聲,“沙、沙、”我快它就跟著我快,我慢它就跟著我慢,仿佛有人在身後緊跟著我似的。弄得我一步一回頭,甚至伸出手猛地向身擊去,想把附在我身後的鬼魂擊倒。然而我是徒勞的,內心的恐懼依然趕不走,真是一步一驚魂哪!恐慌中我的手伸進了褲子口袋掏出了火柴,可每拿出一根就是劃不著,原來是手心裡的汗水把火柴弄濕了。我格外小心的終於劃亮了一根火柴,微弱的火光瞬間把黒暗的隧道照亮了,然而它卻讓我更加的害怕,因為在那微弱的閃動的火光的陰影里,隧道左右及頂部那些突兀的巨石,都像魔鬼一般張牙舞爪地向我襲來。我不敢再劃火柴了,也不敢再看了,再看我可能就走不出這隧道了,我年青的生命可能就要永遠地留在這黑暗之中了! 不知道這條隧道倒底有多長,也不知我倒底走了多長時間,仿佛走完了我生命的全部路程,我懷著內心裡極度的恐懼感,戰勝了死神,走出了黑暗,猶如從地獄裡爬出來一般,我軟癱在隧道的另一頭。我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連鞋祙都濕透了,可以擰出水來。 好多年過去了,那場運動也宣吿結束了。不久以後,我從一本刋物上讀到了被稱之為“朦朧派”詩人顧成的一首詩—《一代人》。全詩只有短短的兩句,當時的我也不知所云,但看了刋物對此詩的評論後,我對詩人崇拜得五體投地。它既是對那個特殊年代的一代人的自我闡釋,又是那一代人不屈精神的寫照,我更覺得它是對我那一次特經歷的詮釋。 我的開山築路工齡不長,才短短的幾個月。幾個月之後,我就隨母一道到別縣的山旮旯里接受貪下中農再教去了。伹那短短的幾個月,尤其是那次夜穿隧道,在黑暗中前行的經歷,卻在我未來的人生旅途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一個經歷過煉獄般考驗的人,還有什麼困難不可戰勝?還有什麼鴻溝不可逾越?從那以後,生活讓我變得無所畏懼、無所畏懼了! “黑暗要扼殺一個人明亮的眼睛,但黑暗的扼殺卻沒有達到它的目的反而創造了它的對立物;黑色的眼睛。是黑暗使一代人覺醒,使一代人產生更強烈的尋找光明的願望與毅力。正是這堅毅的尋找,才使他們看到掩蓋在生活表象之下的、使人難以接受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