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了父親和母親

很多年沒有想起父母了,每年的清明、祭日、鬼節,還有活人的春節,我會隱隱記起父親和母親。只是這“記起”呈逐年模糊的趨勢,且這趨勢大有風掃落葉的態勢。父母去世第一年的祭日,我和姐姐弟弟一大家拖兒帶女浩浩蕩蕩前往祭拜,還未出發,眼睛已被淚水咣當咣當擊打的灼熱而酸痛,及至在殯儀館捧起父親和母親的骨灰匣,那痛楚、那想念便潮水般漫捲而來,勢不可擋,竟至痛哭到手腳冰涼肢體抽搐,其後的幾天都是神思恍惚,猶如神鬼附了身般。

再後來,思念依然,但不至傷痛欲絕了。每每沉默而去,沉默而歸,在紙錢的飄飛中依稀能看到父母的在天之靈微笑著看著我們這些兒女的一舉一動。再後來呢,應該是四五年以後吧,祭拜父母逐漸衍化成了一種儀式,鮮花美食比以往多了不少,情感卻漸次淡去,有時會在祭拜的路上或者墓前給日趨長大的兒子講一講爺爺奶奶生前的種種,更多的時候,燒過紙錢,行過祭拜禮之後,轉眼便又回到了當下的狀態,一路上說的更多的是這個凡俗世界裡的凡俗世事,與在天堂里的父母沒了一點干係。而這兩年,在去墓地的路上,我們竟然能夠一路歡語,甚至在焚燒紙錢的過程中會風趣幽默的和父母說上幾句俏皮話。那日聽旁邊另一家燒紙的女兒對著逝去的親人念叨:“爹,閨女給您送錢了,這些錢夠您打上一陣子牌的了,祝您在那邊把把提溜悶,回回自摸糊,把他們都贏屁了……”一番話竟把我們這一干人逗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逝者遠走,生者自當好好的活下去。一年一年的歲月風蝕,曾經鮮活的記憶之花漸漸枯萎,失去了分明的色彩。對於父母的記憶也隨著年齡的增長和世間的灰塵蒙覆,逐漸黯淡、消逝。若干年後,當我們逐漸長成到父母當年的年歲甚至更老時,對於曾經給了我們生命,在我們生命歷程中不可或缺的他們,我們還能記起多少?對於身體上同樣流淌著他們的血脈,或多或少遺傳了他們身體膚發特徵的我們的後代,父母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種種,於他們而言,究竟有何意義?

猶若神示。儘管今日清明,儘管昨天遠在家中的妻子告訴我,她已經和弟弟去了墓地,為父母掃了墓,遠在外地的我依然沒有靜下心來的想一想父母,依然處理著一些繁雜的瑣事,甚至閒下來時,還在興致勃勃的看著一部肥皂劇。直至此前幾分鐘,我隨手拿起床頭上的一本書,漫無目的的打開了一頁——那是我基本翻遍了的一本書,但那篇懷念父親的文章我從未讀到過!在這樣一個日子,我隨意的翻動,看到的竟是這樣一篇文字!這不得不讓我心生敬畏——這會不會是父母在天之靈的昭示,告訴我,他們始終在兒女心裡,從未遠去?或者,在他們那裡,永遠有著對我們的牽掛?

好吧,趁著記憶還未完全湮滅,趁著生命還未開始衰敗,記住父母在我內心滯留的點滴,記下來,給自己。待年邁時,慢慢懷想年輕時、年邁時的父母,懷想我記述父親母親的今日,此刻……

父母剛剛去世的那幾年,我寫下了數篇懷念父親的文字。但對母親,卻未著一字。內心裡,始終對母親有微詞——她的暴躁,她的自私,她的對子女的漠視……這些無情的字眼此刻出現在我對母親的回憶中,想來母親在天之靈會又一次憤怒的罵我這個不孝之子了。

我五歲時便學會了做飯。農村的大鍋,我可以熬粥,烙香噴噴的大餅,炒半生不熟的白菜。我做這些時,母親在和鄰居的一些婆娘們玩兒紙牌。到飯時了,我會喊母親吃飯。喊過幾遍後,牌局會戀戀不捨的散去,那些婆娘會用噴著劣質旱菸味道的嘴對我大肆稱讚:這孩子,真能幹!長大了肯定是個會疼人的爺們兒……小小年紀的我,絲毫沒有被誇獎的自豪感,恰恰相反,我對這些誇獎充滿了仇視,充滿了屈辱。但我不敢對母親表達我的仇視和屈辱,我只能將那些東西壓在心底里,對母親始終唯唯諾諾。母親的暴躁我時常領教,有時會是毫無來由的一頓暴揍。

姐姐八歲時被母親塞上火車,免費“郵寄”給我在500里地之外的父親。姐姐一個人在火車上茫然無措,一個車廂一個車廂的遊逛。而姐姐被“郵寄”給父親的緣由是,家裡沒錢了,讓姐姐去找父親要錢!拿了錢還要火速趕回。母親給父親寫信,說讓父親帶著錢去車站接姐姐,把錢交給姐姐就讓姐姐直接回來。後來聽姐姐說,父親到車站抱著自己當場就哭了,留姐姐在那裡待了兩天才買了票,交代給列車員才把姐姐送回來。拍了電報讓母親去車站接姐姐,最終,姐姐還是用她那稚嫩小腳走了七八里地,才從車站走回家。

我是生在野地里的。據說,母親生我時,正在生產隊的田裡和一群婦女勞動,後來就感覺有些內急,慌慌的跑到一個水溝里,剛剛蹲下,我的腦袋就急不可耐的探出來打量這個世界了。生的容易,活的也就隨意。按說,上面姐姐是女孩兒,我這個男孩兒的出生應該給到現在還有重男輕女習俗的農村任何一個家庭都會帶來驚喜和歡樂,但我好像沒有這個殊榮。記憶這種東西好像天生具有篩選功能,許多重大的事件,臨近的事情不一定留存下來,但一些遙遠的,細節的東西卻固執的賴下來不走。我對母親的記憶留下的大多是她對我的這個孩子的漠視。無數次的記憶都是我獨自在家的情景——不知道當時幾歲,但肯定沒有水缸高。睡醒了的我先是摸著炕沿往下溜,然後就摔了一跤。爬起來,往水缸那兒走——我渴了。扒著水缸去夠漂浮在水面上的水瓢,只有半缸水,個子矮,夠不到。翹起腳來夠,扒著缸沿夠……終於夠到了,我一頭栽進了水缸里!直至母親回來,我還在水缸里沒有爬出來。我沒有得到母親的撫愛憐惜。把我從水缸里拎出來,母親給了我一腳——我糟蹋了半缸水!

姐姐比我大三歲。上二年級時,姐姐帶著我上學,不知為什麼,母親沒時間照看我。或者是要去生產隊里掙工分,或者打牌?我真的記不起來了。總之,很長一段時間,我是坐著一個小板凳,坐在姐姐的旁邊,渾渾噩噩的聽老師講課。姐姐作文很好,在班裡經常當範文讀給學生。但到了五年級,姐姐就輟學了——可以掙工分了。

我上學了。母親用不知從哪兒淘換來的草紙為我訂成作業本。明確要求,正面寫完反面寫。兩面寫完了,用橡皮擦完再接著寫,必須把紙擦破,不能再寫了,才能換新本子。這是我記憶中唯一關於母親“關心”我學習的片段。我抗爭過,兩面寫完後,故意使勁用橡皮擦本子,很快就能把本子擦破。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孩子是糊弄不過大人的,結果又會招來一頓胖揍,邊揍邊罵我這個敗家子!後來實在不堪忍受使用破本子的痛苦,就偷偷從炕席下面偷出來一毛錢,還沒等實施買本子的計畫,就被母親發覺,追著我一圈一圈的跑。那時我已經跑得很快了,母親不能輕易追上我,氣喘吁吁的母親就大罵,你這個敗家子,有本事一輩子別回來。那天我在外面躲了一夜,又冷又餓的我最終還是乖乖的回到了家。對我這個乖孩子而言,這無疑是一次顯著的 “犯罪”,我只能硬著頭皮等著情理之中的一通暴揍。但也只有這一次,母親沒有打我,只是把飯往我面前一墩,氣咻咻的走了。

母親還干涉姐姐的婚姻自由。她總是盼著有一個人能夠幫她分擔家務。母親根本不會侍弄莊稼,或者她本來就不想侍弄莊稼。記憶最深的是,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後,土地分產到戶。那時家家戶戶幹勁兒十足,我們家也在叔叔大爺的幫助下,播了種。母親有一次帶我們下地鋤草。到了田頭一看,扭頭就走,邊走邊說,草太多了,沒法鋤。

鑒於此,母親總想找一個本村的女婿,可以幫著家裡種地。托人介紹過一兩個,姐姐不同意。那時的姐姐心高氣傲。母親就以死相逼,姐姐還是誓死不從。現在的姐夫,也不是姐姐願意的,只因為姐夫家承諾,結婚後可以幫助家裡做農活,母親又以死相逼,這次,姐姐屈服了。每個人一生最終都會或多或少的對命運有所屈服,姐姐的婚姻是我最初對命運的感悟。

母親與奶奶的關係也極為交惡。奶奶不是我的親奶奶。父親三歲時我的奶奶便去世了。爺爺續弦,娶了後來的奶奶。婆媳之間因為什麼,小小年紀的我們根本不懂。只記得母親無數次的和奶奶發生過口角,母親更不允許我們踏進奶奶家門半步。現在想來,婆媳之間的關係原本就是世間最難相處的關係,根本很難分出個孰是孰非。只是當時的我,失去像別的孩子一樣享受來自奶奶疼愛的權利。

在清明這樣一個傷懷追思的日子,羅列出已經在九泉之下的母親如此眾多的“劣跡”(這個詞本身就是對母親的大不敬),每一個受著傳統文化教育的人都會對我進行無情的譴責。沒錯,這樣記憶、記述母親的時候,我同樣糾結異常,我努力想在記憶中搜尋一些來自母親身上的溫情,可是沒有。或許有,只是被我的記憶篩選掉了,能夠記住的,竟是這些不堪。

對不起,媽媽!

對於父親,我曾經寫了太多。但奇怪的是,關於父親的好,卻不能像羅列母親不好那樣,一樁樁一件件再現出來。對於父親更多的是想念。不是此時此刻的想念,而是在父親生前,一個孩子對父親的想念。

父親的一生,除去晚年退休、生病外,與我們姐弟幾個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兩三年。兩三年的時間好加起來,又能有多少可書寫的記憶呢。可我偏偏寫了許多關於父親的文字,卻沒有記述一句關於母親的事。此刻關於母親的書寫,倒讓我有了一種不計後果的快感。

在那個年代,父母兩地分居是平常的事。父親在城市工作,母親在老家帶著我們這幾個孩子。每年父親回來大概能有三次:麥收時,秋收時,過年時。麥收秋收對於還是孩子的我們沒有太深的記憶。唯有春節的一次,對於我卻有著非同凡響的意義。父親每次過年回家,都會提前給家裡寫封信或拍封個電報。而父親回家的那個日子,便是我們的節日。一年四季都是以玉米面餅子、窩頭,甚至高粱面窩頭為主食的我們,在那一天即將到來的前夕,母親會早早蒸好一鍋白花花的大饅頭,卻不允許我們吃上一口,說要等到父親回來,才能一起吃(這也是我對母親頗有微詞的一個細節)!出於對白面饅頭的想念,在父親到來的那一天,我會一個人早早的跑到村口去接父親。只有父親早些到來,我才能早些吃上饅頭!往往是這樣,在村口接的不耐煩的我,會慢慢的往前走,想早一點看到父親。看不到,再往前走,走出很遠,直到前面出現岔路口我才不敢往前走,我不敢確定父親會從哪條路上回來。我往遠方看,往路的盡頭看,看的很累,有時會看著看著就睡著了。而往往此時,父親就如從天而降般出現在我面前,然後一把抱起我,用他那硬硬的胡茬兒扎我,再高高舉起來,拋起來。那種痒痒的感覺,會讓我落淚。

父親回來了。家庭的祥和氣氛在整個房子裡彌散。父親會喝一點酒,母親的臉上也會洋溢著久違的笑意。我會喝一點點父親從城裡給我們帶回來的北冰洋汽水兒。在家裡,我只喝一點點。剩下的大部分,我會拿到外面去喝,當著所有小夥伴的面,一小口一小口的去喝。他們極少見過這種汽水兒,他們只會喝井水加入糖精的“甜水”。曾經,那用糖精兌成的“甜水”饞的我流哈喇子,母親從來不會花幾分錢為我們買一撮糖精。而現在,那種帶著一點辛辣的甜絲絲的汽水,變成了我耀武揚威的資本。我會比較大方的給其中的一個小夥伴喝上一小口,只一個小夥伴,只一小口兒。這個小夥伴不一定是給我最要好的,恰恰是當初用糖精甜水饞我最過分的那個。讓他嘗上一小口,看他那驚的目瞪口呆的樣子,然後閉著眼睛回味陶醉的樣子,然後開始聽他繪聲繪色的描繪喉嚨走過汽水時的感受。等他再要想喝上一小口時,我便會斷然拒絕,說,你比別人強多了,別人一口還都喝不上呢!於是他就悻悻然又有些滿足的咂摸著嘴,一遍一遍舔著嘴唇上殘存的味道。此刻,我內心的快感無法用語言描述!父親的回家與否,使我童年的日子戲劇性的達到極致,一會兒在地獄,一會兒在天堂!

當然,父親在我心中的分量絕不只是如此小兒科的程度。父親的性格與母親的性格恰恰相反。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未動過我們一手指頭。父親的眼神始終是慈藹的,父親懷抱的溫度現在想起來,依然是溫暖的。父親在家的日子,我始終是和父親一個被窩。現在想來,我那時應該是很招人煩的。我不知父親和母親的性生活是怎樣來過的。反正每次睡覺前我是在父親的摟抱和撫摸下入睡的。醒來時,依然是父親摟著我。

也有惹父親生氣的時候。印象最深的一次,忘了因為什麼,父親暴怒了,舉起手來就要打我。當時的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和倔強,挺著脖子就讓父親打。父親的手在半空舉了又舉,終是沒有落下。卻衝進院子,抄起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衝著我就舉起來。我看著那根巨大的木棒,內心的恐懼達到了極點。但匪夷所思的是,我依然梗著脖子,一動不動。父親的木棒在半空中又是舉了半天,然後頹然的扔掉,衝著我大喊,你個混蛋,怎么不跑啊!繼而抱著頭蹲在地上,竟然哭了!

我為什麼不跑呢?到現在我也想不明白。或許,是父親對我的嬌慣讓我確信,父親不可能真的打我,他不會的。也或許,受多了母親的打罵,我反而想“享受”一下父親給我的待遇?!

終於,母親不會再打我了。父親,也不能再給我寵愛。先是1985年,母親腦罹患腦溢血,在住院治療40多天后出院,從此癱瘓在床。父親辦了提前退養手續,回到老家擔負起這個破敗家庭的重擔。斯時,因為母親的病,我休學兩個多月。母親出院後,父親讓我回學校繼續讀書。而母親卻極力反對。她口齒不清的對我說,別上學了,幫你爸種地吧。

自母親重病,我已打算好退學回家,幫著分擔家務,但母親的反對卻激發了我的逆反心理。加之父親的極力支持,我最終還是回到了學校。然而不幸接踵而來。在我讀書的最後一年裡,有一天,父親被人從田間背了回來。當時的父親神志不清,口吐白沫。我慌了,嚇壞了。一邊安排弟弟去喊醫生,一面哭著搖晃著父親!醫生還沒有到,父親卻醒了過來。父親醒後,眼神迷茫的看看我,看看自己滿是塵土的身上,說,我這是怎么了?我把父親在田裡昏倒,被人背回來的過程和父親說了,父親困惑的說,是么?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就是感覺有一點頭暈,後來就不知道了。

看著父親醒來後沒事人般的樣子,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想這或許只是一次意外。或許是累著了,或者中暑了。然而隨後發生的一切,使我的父親、使我的這個家庭,從此跌入了苦難的汪洋之中。又一次,父親在家裡昏迷,症狀依然和第一次一樣,工夫不大就甦醒了。又一次,父親在路上昏倒……隨著父親昏倒的次數的不斷增加,父親醒來後的目光越來越呆滯。有時會答非所問,這樣的狀況需要一天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恢復。在父親又一次昏倒後,我把父親送到了縣城的醫院,確診結果:癲癇病!針對父親的具體情況,醫生分析病因應該是心理壓力過大加上過度勞累所致!

我被徹底擊垮!那么溫良謙恭的父親,一輩子說話都不會高聲的父親,我深愛的父親,竟然得了這樣一種要不了性命,卻無比折磨自己,折磨別人的病症!上天為何如此不公?

在父親的病確診以後,我毫無懸念的結束了我學生生涯,開始承擔起家庭的重擔。癱瘓在床的母親得知父親的病症後,哭著對我邊打邊罵,說是我害了父親,如果不是我當時不顧一切非要上學,把家裡的重活全都壓在一輩子沒幹過農活的父親身上,父親怎么會得這樣的病!對於母親的打罵,我內心裡第一次充滿愧疚,充滿悔恨!是我啊,是我的自私,我的任性,才讓父親承擔了太多的重壓!我無數次在夜裡聽到過父親因勞累過度在翻身時發出的痛苦的呻吟,面對繁重的農活和母親重病的巨大壓力,父親就這樣被壓垮了!

我不敢再讓父親獨自出門,不敢再讓他下地乾農活。每日裡,只讓不犯病時還像健康人一樣的父親照顧癱瘓在床的母親。他想下地幫我乾一些農活,被我拒絕了。他想幫我去鄰居家借一些農具,被我攔下了。我怕父親不知何時會犯病,我一來擔心父親會在路上,會在別人家裡犯病,二來父親犯病時痛苦恐怖的樣子我也不願意被別人看到。在農村,癲癇病被稱作“羊角風”,人們看待癲癇病人的眼神,和看到傻子、瘋子時的眼神差不多。我不想我的父親接受這樣的眼神,或者,更確切的說,是我不想看到人們看待父親時流露出的這樣的眼神。這是我的無奈,也是我的自私。

父親的話越來越少。他唯一能做的是在家裡照顧母親,照顧我們的一日三餐。每次我回來,父親會早早把洗臉水打好,把飯盛好,端上飯桌,然後照顧母親吃飯。甚至睡覺時,父親已經把我的被窩鋪好了!父親看我的眼神還是那么慈藹,只是少了些許活泛與亮澤。母親依然時不時罵我,父親對母親疼愛有加,照顧的無微不至,但絕對不允許母親對我發火。每次母親罵我,父親就會瞪大眼睛,用不多的話制止住母親:行了!孩子一天到晚多累,你好好在炕上待著!

我很少看到父親在家犯病的樣子。每次回來,父親都是安安靜靜的等著我吃飯。但是時不時就聽口齒不清的母親說,今天,你爸又犯病了。父親犯病有時會跌倒在母親身邊,那樣還有母親雙手的撫慰。可跌倒在地上時,癱瘓在床的母親一點辦法沒有,只有眼睜睜的看著父親自己在地上,痛苦著,抽搐著!當時想到這些,我欲哭無淚,心真的像是碎了般!即便此時想起,心依然像被人揪著一樣,疼!

不知父親當年怎樣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和身體上的雙重壓力,但最終還是無法承受,垮了下來。而少年單薄的我,同樣難以承受繁重的體力活兒折磨。只是我,選擇了逃離,逃離土地,逃離故鄉。

我把父親和母親以及年幼的弟弟交給已經出嫁的姐姐,獨自一人到了城市打拚。母親包辦的婚姻此時得到了善果,雖然姐姐和姐夫結婚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始終矛盾不斷,但姐夫的敦厚善良最終還是打動姐姐。心高氣傲的姐姐認命了,特別是姐姐有了自己的女兒以後。農村里開導對婚姻不滿的女人,大多有一句充滿哲理的表述,說,等有了孩子以後就好了。為什麼等有了孩子以後就好了呢?或許是說年歲大了,心智成熟了?或許是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有了孩子才能懂得當年父母的良苦用心?也或者,人在一起時間長了,便有了感情?農村人很少談愛情的,有了感情,就有了親情。有情維繫著,一段婚姻就算完美了。總之,隨著兩個女兒的相繼降生,姐姐和姐夫的感情日趨融洽,和諧。所以,當我提出把父母和弟弟託付給姐姐姐夫時,還未等姐姐表態,姐夫早已高興的應承下來,隨即開始張羅車輛了。

安頓好父母和弟弟,我一身輕鬆的來到了父親曾經工作生活了半輩子的城市,開始了一段決定自己和弟弟生存軌跡以及父母歸宿的生命歷程。在這裡,我不去過多敘述那些年來我一個人的艱辛和酸楚。因為這是對父親母親的記述文字。總之,兩年後,當我在城市稍稍站穩腳跟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父母和弟弟接了過來。此時的父親愈發獃滯,話語愈發的少了。母親倒是除了不能自由行動外,面色倒是比早先愈發的好了。

我在城鄉結合部租了一間十來平米的房子,一家四口就擠在裡面了。弟弟也已輟學,還未成年的歲數,便懂得了生存的艱辛,在一家小企業上了幾個月的班後,就辭職不乾,每日裡早出晚歸,做起了小生意。父親的病時好時壞,好時,可以幫著料理些家務。發病後,眼神呆滯,會虛弱的躺上幾天,倒是要母親反過來給父親餵飯餵藥了。

看著父親的病情日益嚴重,此時作為一家之主的我下定決心要為父親徹底的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治癒,哪怕緩解的可能。父親說什麼不去檢查,說我這身體一檢查全是毛病,檢查了也沒用。我百般勸說,軟硬兼施,最後才算說服父親和我去了醫院。我讓父親等著,我去掛號。和醫生說了父親的病情後,醫生說先去照一個腦部ct吧。我拿著醫生開的單子,去繳費。拿著繳費單帶父親去拍片子的過程中,父親非要看看繳費單,當看到拍一張ct片子需要180塊錢時,安安靜靜的父親憤怒了,他大聲向我發令:把這單子退回去,我不檢查了!這是父親為數不多的幾次向我發火。我忍著心疼笑著對父親說,這是醫院,交了費怎么能退呢。父親說那也不檢查了,說著就往醫院外面走。我拉住父親,說,錢已經交了,幹嘛不檢查一下呢。檢查完了,病不大咱就養著,病大了再說。

最終父親還是躺到了ct室里。等到拿著父親的ct結果給醫生看時,醫生的表情令我心顫!醫生手指著父親的腦ct圖,那裡有著大大的一片陰影,還散布著著一些零星的小陰影。醫生二話沒說,拿過處方箋刷刷寫了起來,一邊寫一邊頭也不抬的說,交五千塊錢押金,馬上住院!

我驚呆了,木木的問醫生,我父親得的是什麼病?醫生說,什麼病,整個腦子裡都是病!癲癇症都不算病了,腦栓塞,腦出血目前都有可能發生!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不敢相信父親的大腦隱藏著如此大的疾患!難怪父親自己說,一檢查都是病,難道父親早已察覺自己腦子裡的嚴重疾患,才堅持著不肯來醫院?

此時的我別無選擇。家裡已經有了母親這樣一個癱瘓在床的病人,我不能再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徹底倒下。我回身想對父親說,住院吧……但此時,父親早已不見了蹤影!我急急的往樓下跑,追上了父親。我拉住父親,說,咱住院吧,住院能治好。父親倔強的頭也不回,說,你要是再和我說住院的事,我現在就死給你看!邊說邊要往醫院的柱子上撞!我死死的拉住父親,哭著說,不住院,咱不住院了!

其實,說讓父親住院,我是在打腫臉充胖子。莫說五千塊錢,就是五百塊錢,當時的我也拿不出來!那時,我一個月的工資只有80塊錢,80塊錢的工資一家人的生活都難以為繼。為了這一家人最基本的生存,我已經向單位預支出了半年多的工資了。弟弟的小本生意根本還沒有掙到錢,在這個城市,我舉目無親,去哪裡找這天文數字般的五千塊錢啊!

最終,與其說我向父親妥協了,倒不如說我被命運打敗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我真的無能為力!

意料之中,兩個月後,在又一次發病後,父親再也沒能站起來,和母親一樣,父親癱瘓在了床上!

我痛不欲生,欲哭無淚。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我喝下了整整一瓶二鍋頭,靜靜的躺到了鐵軌上,等待著隆隆而過的列車將我碾碎……

我被人救了下來。清醒過後,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那一次我就那么死了,真的倒是解脫了,痛快了。可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我癱在床上的父親母親怎么辦?我那還沒有真正成年的弟弟怎么辦?再艱難,為了世間最親的親人,還要活下去啊!

公元一九九六年農曆七月十六的上午11::00左右,父親毫無徵兆的離開了我們。父親走時並沒有痛苦的發病,只是慢慢地開始氣若遊絲。喊來常年給父親母親針灸的門診的大夫,翻了翻父親的眼瞼,說,也別送醫院了,準備後事吧。我放聲大哭,一輩子沒有對我動過一根指頭的的父親,一輩子對我們,對母親疼愛有加的父親,就這樣,一句話沒有交代,就離我而去了!

喪事在一片混亂中進行。還好有父親單位早年的同事和房東大爺張羅著,我除了哭,再也不會別的了。人們說,要讓父親的遺體在家停留一天才可火化。晚上,人流散去,只剩下我和姐姐、弟弟,這些世間最親的親人,還有癱在床上的母親守著床板上已然冰冷的父親。母親一滴眼淚都沒有掉。整整一天,母親就那樣默然的看著我們的哭,看著張羅著的人群,接受著好心人的勸慰。終於,哭累了的我漸漸的迷糊起來,好像睡著了。忽然就被身邊的母親推醒。母親說,給你舅舅們打電話,喊他們來吧,我也快要不行了。我想看他們一眼再走。我煩躁的說,什麼時候了,快別添亂了!母親期期艾艾的說,真的,我要不行了,你爸喊我跟他走呢。

我聽得毛骨悚然。但依然還是不相信什麼被父親喊走之類的話。後來姐姐說,叫舅舅他們來也行,幫著處理一下這些事情也好。我同意了。母親的娘家在幾百里之外的地方,連夜打了電話,第二天早上,三個舅舅來了兩個。獨獨母親最疼愛的小舅因為上夜班還沒有下班,所以晚來了一步。等到最終這個舅舅到來,抓住母親的手時,母親便安然而去了。距離父親去世,相差不到二十四個小時……

父親是河北省南皮縣人,那裡是我的老家,後代兒孫的故鄉。父親出生於公元1942年,享年54歲。父親三歲時沒了母親,爺爺一口一口玉米面糊糊將父親餵大。1958年大煉鋼鐵,16歲的父親背井離鄉,在邯鄲鐵礦做了工人。當年和父親一同背井離鄉去打工的同鄉大都承受不住苦重的體力活而選擇回到了家鄉,只有父親堅持了下來。大煉鋼鐵運動結束後,父親被分配到天津楊柳青機械廠工作,後調至河北省廊坊市。這裡是我和弟弟現在生活的城市,我們在這裡娶妻生子,在父親生活了大半生的城市過著屬於我們的生活……

母親生於天津市靜海縣,1947年出生,享年49歲。在父親天津楊柳青工作期間經人介紹認識父親。結婚後,母親回到河北南皮老家與公婆住在一起,一輩子與父親聚少離多,獨自一人拉扯著我和姐姐、弟弟三個孩子長大成人。性格暴躁,不懂得照顧孩子。我不知道母親是原本性情如此,還是被生活磨難的成了後來的樣子。舅舅說,你媽媽人傻,不懂得疼人,受了一輩子苦,但跟了你父親,值了。他們的感情,你們不懂。

這就是當下的我,對於母親和父親殘存的有限記憶。不管是他們的好,亦或不好,我都如實的記錄下來。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不會完美的,不能因這個人是你摯愛的親人,便可以誇大美化,或遮蔽瑕疵。也或許,在曾經真實的那個世界,我恨過的母親,恰恰是給我們愛最多那個人。只是因為太多,我才忽略了那份愛。母愛,在一個粗線條的母親那裡,或許只能用另一種形式表達。在與父親天各一方的數千個日夜裡,母親獨自一人,拉扯著我們這幾個吃奶的孩子,看著我們一點點長大。孤單無助的母親,內心裡還能有多少屬於溫情範疇的愛給予我們?同樣,父親的愛充分的給予了我們,可那種幾十年如一日的有限之愛,給予的再充分,現在想想,更像是為了彌補自己常年不在身邊的作為父親的歉疚。這些,我都不能最終確定,只能如實記下這些能夠記住的點滴。但父親與母親的愛情,卻無疑是這世間難得的稀有之愛!一生兩地分居,但至死不渝。老來病痛纏身卻能相互依託,彼此的殘軀重組成一個健全的軀體,(母親右側軀體失去知覺,父親的左側軀體沒有反應),互相照顧互相依偎,後來細細想起,母親癱瘓的十幾年以及父親病重的那幾年,竟基本沒有令我們這些兒女為照料他們付出太多的精力,更多的是父母之間的彼此照應,彼此給予。更令人唏噓的是,這兩個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的人,只把我們這幾個他們愛情的結晶悄悄的留在了這個世界上,彼此相約著一同離開了這個世界。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是這世間多少男女可望不可及的願景,但他們做到了。人的一生貧苦也好,富貴也罷,最終都會化歸塵土。能夠留給這世界一些念想,能夠令兒女至死懷念,誰能說他們生的卑微,死的悽然?其實,在我看來,他們短暫的一生是成功的,他們的兒女承襲了他們血脈中優秀的成分,活的尊嚴,懂得愛。他們死的壯麗,雙雙攜手,步另一程旅途。

父親母親去世迄今十七年了。我不知道,如果沒有現在這篇文字,再過一個十七年、兩個十七年,我還能記起父親母親多少的好與不好?那兩個生我養我,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人,除了刻在墓碑上那兩張永遠年輕的照片和冰冷的碑石,與我們在這個塵世的生命還能有怎樣的關聯?

還好,我還有記憶。還好,我記了下來。還好,我的身體裡有他們的血液在日夜流淌。姐姐,弟弟,還有那比我們更為眾多的我們的孩子,終使這血液一脈相承,永遠在這些火熱的身體中流淌,延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