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我們小時候》

《我們小時候》

小時候,常常在外婆家聽著《小芳》這首老歌

它的鏇律一直在我記憶中鏇轉跳動,“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的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長又長……”

(一)

我記憶中的傻妹,我卻不知道應當喊她姊姊,或妹妹。

有一年,下雪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有的蘸滿了枝頭,有的飄落在屋檐上。這座不下雪的城市,突然下起雪來。我家所在的縣城,整個兒都熱鬧起來。“瑞雪兆豐年”,老一輩的人們口裡總不離這句話。

這兆示著豐收的一年,也到了春節的歲末。街頭巷角,處處洋溢著喜氣的氛圍。世界的另一個角落,我久未謀面的傻妹家蓋上了新房,也算是這年尾的一樁喜事了。

我們全家人都去了,只有外婆在家裡。她已行動不便,雖然心裡十分想去,但已經去不得了。

(二)

那是我第一次去傻妹的家裡,著急想看看她的生活,心裡充滿了期待。 我們一家子,大清早就搭乘著舅舅的小車出發,前往傻妹家拜喜。那天,雪下得特別大,鋪天蓋地的下著。漫天的白雪,很快就將過往街道上的舊建築遮得嚴嚴實實。一路上,目光所及的,統統渾然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

傻妹的家住在一個很偏遠的小山村,離這裡很遠。我們駛到小鎮上,還要過河。車子在渡輪上很安穩,到了岸,我們便馬上驅車前往她的家裡。小時候,外婆告訴我,鎮上到傻妹家的車一天只有一趟,將那段泥濘的路走完了就到了。

我們在途中幾乎沒有看到什麼車輛。一路上很是顛簸,遠方的山已經看不清晰。枯萎的草堆上躺滿了雪。山坡上到處都是荒了的田地,此時也已經鋪上了厚厚的一層積雪。偶爾能看到幾棵不知名的大樹,禿了的枝幹,彎彎曲曲地指著蒼穹,與記憶中外婆的故事是不一樣的。

這兒沒有公路,只有泥濘的山路,蜿蜒盤鏇在山腰上,陡峭並且狹窄。車況很不好。一路上,舅母和姨媽出現了暈車,車裡一股奇怪的味道。我將車窗打開,一股寒氣鑽入我衣領里來,冷得我直哆嗦。

(三)

車子開到一個路段里,馬路上有兩道深深的車輛駛過的車輪印痕,裡邊充滿了積水。長長的兩道溝壑之間,凸起隆隆的一線高地。這讓我想起西風古道,馬車在驛道之間留下的歷史的文明。

舅舅小心翼翼的開著車子,幾次凸起的硬泥塊刮到車的底盤“咔咔”直響,只得連聲叫苦。車子中途遇到深溝開不過去,停下來了三次。不得已下了車,我們就用人力推動著車子前行。上車的時候,腳上的泥弄得車裡頭髒兮兮的。我們行駛了大約四小時才到得鄉里。途中只看到一座小村莊,依稀的幾戶人家。車子已經髒亂不堪。

路上我問了些傻妹的現況,舅舅說他前不久還到過傻妹家。那時正值政府實施貧困戶的補助政策,舅舅努力為傻妹家爭取一個補助的名額。一天,陪同一些政府官員進門實地觀察,傻妹將舅舅送給他們家的臘肉都掛在了堂屋。舅舅同官員一進門就看到這些臘肉,那些官員二話不說就掉頭走了。後來才得知,她是想家裡看起來好看一些,卻落得有趣。舅舅總覺得心裡有塊石頭放不下,怕同村的人笑話傻妹家。那件事過去之後不久,他就自己出了些錢給傻妹家蓋新房。

舅舅說他那天,哭笑不得,覺得又好氣又好笑。說這話的時候,他不斷的笑著搖頭,不停的嘆氣。其他人也都笑了。我望著車窗外,竟覺得這個笑話那么苦澀,一點都不好笑。

(四)

記得小時候,我是在我外婆家認識她的。外婆的家就在鎮子上,離鎮裡最好的醫院也很近。傻妹就被寄養在了我外婆家裡,方便長期觀察病情。也許這種事情,早就僅僅變成了一種說法。那個年代總歌唱著孩子是祖國的花朵,傻妹卻是被時代遺棄了的一棵小花蕊。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將來長不出和別人一樣的花瓣。然而,在外婆心裡,她相信傻妹仍然會長成一朵美麗的花兒。外婆沒有放棄傻妹,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快樂。

我母親每次帶著我上鎮裡去看望外婆,都會住上一個星期。我就和傻妹一起玩。我一直都不覺得她傻,因為她會聽我講故事,我講笑話,她也會笑。

傻妹一直很聽外婆的話。她也會聽我的,用石頭去砸鄰居家豬籠里熟睡的大母豬,然後我們一起逃跑,滿大街的跑。外婆是個很慈愛的老人,在我們當地人人都很敬仰她。她對傻妹和我都同樣的好。她不準我欺負傻妹。

外婆將她照顧的很好,穿戴的很整齊漂亮,也常常交待她如何照顧自己。所以她和正常的小孩也沒有什麼區別,至少我那時候是那么認為的。她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鄭芸芳”,是我舅舅給她取的。我有時候會喊她“小芳”,但我更叫慣了她“傻妹”。

(五)

我對傻妹的記憶大部分停留在小時候,那是我們在一起的最美好的時光。傻妹小時候就死了母親,家裡又沒有其他兄妹,後來父親也負氣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她就成了孤兒,和她的外婆相依為命。

再次見到傻妹的時候,是我十歲那年。傻妹和她的外婆,站在我家房子靠東的一個渠道邊。我不知道她們是怎么來的,她家離我家著實遠的很,那時節也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我依然能夠認出她,她還記得我的乳名,喚了一聲,朝我笑著,露出一對可愛的兔牙。她已經長個了,比我還高。身體卻很瘦,皮膚蒼白。臉龐的輪廓依然還很漂亮,只是剃了一個男生的平頭,似乎剛剛剪過,但依舊穿著花花的衣服,儼然像另一個世界出來的人群。過往的村民都指指點點。她害羞地躲在她外婆的背後,沒有作聲。她已經沉默了許多。

我想要走近她,喊她進屋裡玩。被我奶奶一把拉住,還撿起地上的石子扔她們。討飯的,不許碰我孫子!奶奶當時是這么罵她們的。傻妹拉著她的外婆就要離開。

我的母親剛好從菜地里勞作回家,看到這一幕,就攔住她們倆留下吃飯。回頭的工夫就從廚房端來了兩大碗飯。母親讓她們坐屋裡頭慢慢地吃,也好閒談幾句家常。她們死活也不依,害怕我奶奶,就站在渠道旁邊吃。她們顯然餓壞了,大口大口的吃著。

看到傻妹那時的處境,我真想讓她們就住在我家裡。但是我奶奶很兇,我不敢開口。就一直在遠處看著傻妹吃著。她拿筷子的姿勢還是小時候的樣子,跟我學的。吃完後,傻妹的外婆說要走了。母親趕緊回臥房的柜子里取出些錢,塞到傻妹兜里。傻妹不情願,伸出手不要。母親就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出聲,不要讓我奶奶知道。但她還是大聲嚷著說不要,將錢扔在地上,拉著她的外婆,就跑走了。我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裡莫名的一陣酸楚。

(六)

傻妹以前並不傻,聽外婆說她小時候很漂亮,眼睛大大的,很討人喜愛。傻妹的外婆同我的外婆是同父異母的姊妹。傻妹是我外婆接生的。然而,在傻妹三歲那年,她的姑母帶著她去河邊洗衣服,就讓她在河邊玩,坐在被太陽炙烤過的石頭上,曬中暑了。

回到家裡,許多天都高燒不退,打針吃藥也沒有效果。家裡頭的經濟,也漸漸消磨得一乾二淨,就不治了。後來,突然間就不會說話了,常常嘴角會不自主流出涎水,也不大認得人。再說話的時候,她已經五歲了,但也只是呀呀的只嚷嚷,叫人聽不懂。

村里人都說她是家裡人過節不燒紙,河神作怪。她的父母便成天燒香拜佛,求著觀音,但無濟於事。因為這件事情,他們家徹底與她姑母家鬧翻了。一年後,她的母親就去世了。人們都說她是被氣死的,大概也是這么回事罷。

(七)

小時候,外婆在一所中學旁邊開了一間小小的零食店。店子裡擱了個放音機,外婆常常會放一些她喜歡的一些革命歌曲,或者當下流行的學生喜歡的音樂。她會給我和傻妹糖果吃,然後我們就邊吃邊聽音樂。我很喜歡《小芳》這首歌,我告訴外婆,等以後有了婆娘,就天天給她唱。我有時候也會唱給傻妹聽,她會笑著為我鼓掌,然後我們又繼續吃糖。

晚上的時候,我們就睡在外婆的兩旁。我們兩個會各從一邊抱住外婆。我會將一隻腳丫搭在外婆的身上,她也會學著我的樣子做。然後,我們就貼在外婆的耳邊,認真聽著外婆講大灰狼的故事,還有她那箇舊年代裡的一些事情。

我最喜歡外婆講人民公社的故事,外婆說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飯就變得很好吃。傻妹說她也喜歡。每次外婆一講那個故事,我和傻妹吃飯就會吃的比以前多。我們總是會進行吃飯比賽,外婆當裁判。我每次都吃不過傻妹,因為她的飯總是對不準嘴巴,撒在地上很多。外婆就會指著天空說,浪費糧食會遭雷公劈。

外婆常說,傻妹家住在深山老林,有老虎還有大灰狼。我問傻妹見過沒有,她就嘿嘿笑著搖頭。其實傻妹比我要大幾個月。我還是小男孩的時候,就一直認定她比我小,就喊她“傻妹”。她什麼都聽我的,我總覺得自己不會比她小。儘管外婆和母親為我糾正了許多次,但我仍然這么認為。久而久之,她們也就不說了。

(八)

母親和外婆有時候閒坐在門後,喜歡聊些家常,我和傻妹就在後院玩耍。偶爾他們也會看著我們玩,嘆惜著說著一些事情。我漸漸也已明白了是什麼回事,但我很喜歡傻妹,喜歡她笑起來的一對小兔牙。在我心裡,她一點不傻。傻妹小時候總是喜歡穿花花的衣服,並且扎兩個小辮子。天氣冷的時候,外婆給她加衣服,她會偷偷將裡邊的花衣服又扯到外邊來,就容易感冒,我就會打小報告給外婆。她從來也不怪我。外婆會教傻妹一些小家務活,傻妹也很乖巧,常常會自主地幫著外婆做事情。

幾年後,舅舅在縣城發跡了,事業有了成就。他們籌劃著名便要將外婆接到縣城去,享受兒女孝順的福。母親說,剛開始,外婆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這個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也捨不得那時還只有七歲的傻妹。外婆想帶上傻妹,然而舅母很反對。在全家人的一再勸慰下,外婆才下定決心,將傻妹送回她自己家去,自己搬到縣城居住。

分開的前一個晚上,外婆抱著傻妹哭了很久,她不放心傻妹的將來。傻妹只是嘿嘿的笑著,絲毫不知曉將要發生的事情。第二天早上,外婆帶好行李準備上車,將傻妹領到她自己外婆的懷中。傻妹意識到了,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抱住外婆的脖子死死不放,涎水眼淚塗了外婆一臉。外婆那時候,大概心裡頭肯定也痛得很。

傻妹走的那天,我並不在外婆家,很久之後才知曉傻妹已經回到自己家了。我也很捨不得她,但終究也沒有再見過她一面,連挽留她的機會都沒有。偶爾聽大人說起一些她和她外婆的事情,也只是道聽途說。我不願去相信他們所說的,大人有時候自己不確定的事情,就會欺騙小孩子,但我一直相信我的外婆。

(九)

我們的車子停在一里外的闊道上。

步行了十來分鐘,才依稀看到幾戶人家。大部分都還是木製的房屋,和途中看到的房屋差不多。它們分布很分散,有的一簇兒房屋在山這頭,有的幾簇兒房屋在山那頭。總之,我感覺這裡根本不適合人居住。 所有的田地都在貧瘠的山坡上,看不到什麼肥沃的平地。繞過兩個山腰腰,我們循聲望去,傻妹家就座落在村子南邊的山腳。幾座房子挨在一起,就算一個小村莊。

從遠邊看上去,她的屋子繚繞在鞭炮的煙霧和輕柔的雪花里,顯得羸弱而縹緲。走近才發現,那是一座兩層樓高的房子,規規矩矩的農村房屋。

房子有門也有窗,但仍然是水泥的顏色,沒有上石灰,像一座還未完工的房屋樑架。然而,在他們村子,也已經是很好的房子了。大房子的兩旁各挨著築了一個小房子,其中一個有煙囪的房子頂上,正有炊煙裊裊升起。

(十)

傻妹扶著她的外婆早已在村子口候著我們,大概已經等了好幾個鐘頭了。一見到我們來了,就向我們招呼著快步走了過來。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取下嘴裡抽著的草煙,從地上拿起一卷鞭炮剝開,將引火索一點,村子口就熱鬧起來了。

我們一行人的前頭,有兩個老人舉著嗩吶,吹著古老的喜慶曲子歡迎我們,舞步洋洋灑灑,興致很高。一些中年婦孺,老人領著小孩圍著我們看著,像看到稀客一般,但眼裡都是笑意。這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

我看到傻妹已經改變了許多,與我想像中的樣子有點兒不相似。她的身體變的臃腫,臉上有幾道傷痕,似乎是新添起來的。她一身村姑的打扮,但並不邋遢。穿著厚厚的棉襖,已經不穿花花的衣服了,然而頭上還扎著兩條粗粗的辮子。她的外婆頭髮也已經全部花白,背也坨了,拄著根粗粗的木棍走著。

傻妹領著我們回家,走在前邊,也不去扶她的外婆。她看起來並不傻。也許是因為害羞,她捋著一支辮子,搭在肩上。時而向前走幾步,時而又回頭笑笑,看看我們跟上了沒有,像我們小時候一樣。但我已經不可能像兒時那般,追上她罰她背著我玩了。

(十一)

不遠的路程,很快就到了她的新家,好客的一些老人就上前同我們打招呼,表示歡迎我們的到來。他們紛紛同舅舅握手。

許多人在小房子裡忙活著,豎起煙囪的小房子是一間廚房。廚房的旁邊放有一個很大的澡盆,是用來清洗肉豬的橢圓形的大木桶。我記得小時候,外婆從縣城舅舅家回來,就會給我和傻妹買些罐頭,那種木盆的形狀就和沙丁魚罐頭的形狀是一樣的。裡邊的水還是熱的,一些未清洗的內臟浮在水面,散發出一股豬肉的味道。厚重的砧板上置著一把殺豬刀,上邊還蘸有半乾的血跡。地上擱著一隻剛剛被宰割過的公雞,頭被埋在它的翅膀里,但腳還在動彈。一個洗腳盆里裝了幾隻已經清洗乾淨的鮮肥的肉雞肉鴨,整整齊齊放著。家禽身上的毛都裝在一個白色袋子裡頭。這些都是傻妹要做的事情。廚房裡幾個大師傅正在準備酒宴的菜餚,熱氣騰騰的,我嗅出了地道的家鄉菜的味兒。

屋子的大門是木製的,全新的,沒有上漆。我靠近一聞,還有原木的味道。兩邊的門上各貼一張守鬥神畫像,瞠目結舌,怪嚇人。旁邊的牆壁上掛著紅色的對聯,金粉大字寫著人們對於美好生活的期待。我看到上聯的位置倚著一塊圓形的小鏡子,用來辟邪,這是農村人迷信的說法。我認為它也是人的一種信仰,否則她的生命永遠也不會出現奇蹟。

堂屋一進去,就可以看到正中央張貼著毛主席的頭像。屋子裡十分昏暗,黯黃的燈光下,那畫像顯得格外醒目。牆壁上掛著一隻舊舊的鐘表,我注意到,指針的時間比我手錶的時間要快幾分鐘。毛主席畫像下邊,擺著一張黑木八仙桌,看起來已經有很久遠的年代了。

它的上邊擺滿了祭祀祖宗的香爐和食物。我們農村管那叫“祖宗桌”。每戶人家都會這么擺設,這是舊時留下的習俗。桌上一塊鮮白的煮熟了的五花肉擺放在盤子裡,上邊插著一對筷子,顏色不一。三個酒杯,呈一字列開,放在正中央。平時用餐的桌子,是在大八仙桌的前邊擺放著的。香爐的頂端,牆壁上還掛著幾幅“遺像”,黑白照的。我注意到,遺像的最後一個是傻妹的母親,目光很慈祥。

香爐里仍在冒著煙,我們一家人走進來一一鞠了躬,為先人續上香火。按照農村人住房的布局思維,八仙桌的旁邊一定會開個小門的,門外邊就是院子,用來曬衣服養牲畜用。此時卻被一塊巨大的壁鏡擋住了,我看到上邊寫著一行小字,“祝賀鄭氏一家新居落成”,字跡有些潦草。

(十二)

我招呼過傻妹的舅公舅婆,就向外邊走去。傻妹正在外邊抽著井水洗菜,手浸在水裡凍得發紫。看到我來了,她立刻放下手裡頭的事情,向我笑笑。她似乎不懂得時間會讓人產生距離,同小時候一樣,就上前來挽著我的手臂。我想,這樣也好,快樂總歸是好的。她能保留感情的溫度,也就更親近我們兒時最純真的夢罷。她示意我上樓,看她的新房間。

傻妹手上的水將我衣服弄濕了,但我一點都不介意。她只能簡單的說短語,說長句子就會饒舌。小時候,外婆教她認字,也教她連著字說話,她做的好就會得到糖果。她那時候就可以用四個字四個字講話,外婆很高興。

我隨著傻妹上了樓,樓梯是薄薄的水泥板連成的,沒有護欄,我走得格外小心。她的房間就在二樓的第一間,狹小的一間臥室。她推開門,讓我進去。我一踏入房間,就被裡邊的陳設驚呆了。裡邊的一切都讓我想起童年的外婆家。

我不忍心踩進去,傻妹新房子的地板很乾淨。以前,外婆常常帶著我們兩個做家務活。傻妹掃地拖地,我就搬椅子。她還記得。

小時候,外婆的家就是這樣的。窗子是在向陽的位置,藍色的花布窗簾,總是半掩著。傻妹怕黑,外婆也有風濕,喜歡陽光。靠窗的地方擺放著一張書桌,上邊放著一盆仙人掌。小時候,我和傻妹希望它快點長大,常常往裡邊灌很多的水。外婆每次發現,都會用尺子輕輕抽打我們的手掌,邊打邊笑。幸福的是,我們那時候都搶著伸出手掌,能讓外婆打。

床的位置也在房間最靠牆的地方,還有被子床單的顏色,都是外婆喜歡的色彩。外婆的被子,永遠是豆腐塊疊放在床另一頭的靠裡邊上,床鋪是整整齊齊的。外婆說,那是她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坐牢,在監獄學會的。放枕頭的地方,永遠是三個枕頭,中間一個大的外婆睡,兩旁放兩個小的,裡邊睡我。因為我小時候睡覺喜歡亂動,常常掉下床去。雖然我不是經常來外婆家,但外婆一直將那個枕頭留給我。我眼睛開始濕潤了。我看到枕頭上邊的牆壁上,貼著一張李春波的海報,已經很舊了。他是我小時候最喜歡的歌手,我不知道她也喜歡他。也許我喜歡的,她也都喜歡著。他是《小芳》這首歌的演唱者,我和傻妹小時候一直哼著的歌曲。那張海報是外婆帶著我們一起出去趕集,我和傻妹硬吵著嚷著讓外婆給買的。回到家,我和傻妹一致同意,貼在床頭的位置。

(十三)

傻妹問我有沒有想起什麼,我感到驚訝,望著她趕忙點點頭,笑了,幾滴眼淚就順著臉頰不小心掉落在了地上。她看起來真的並不傻。她還會問我想起什麼沒有。關於童年,她應該都記得。外婆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抬起頭,將眼淚倒回眼眶,繼續聽它一字一句地對我說話。她說她很想念外婆,問我外婆現在在哪裡,頭髮白了沒有。我告訴她,外婆在離開她之後,一直都想念著她 ,嘴裡成天都念叨著她,擔憂她長大後的生活。

前幾年,外婆仿佛一夜之間老了,頭髮花白,背也坨了,走不得路,又得了心臟病,現在臥床不起了,估摸著也撐不了多少時日了。聽到這裡,傻妹突然間大哭起來,捂著臉淚流不止。

我撫摸著她的頭,有生以來第一次喊了她一句姊姊。她也只是抬起頭看看我,表情很難過,又埋下頭哭了。我也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悲傷,低下頭,眼淚就一股腦兒流了出來,滴在外婆給傻妹織的黃色毛線棉鞋上。

(十四)

小時候,吃過晚飯後,外婆常常會帶著我們兩個出去玩。傻妹總是喜歡跑在最前邊,向前跑著跑著,又突然往後倒退著跑回來。貼在我耳邊低聲說上幾句氣我的話,然後準備跑開。

她說話很慢,並且總想讓我完全聽明白。因而也就常常跑不掉,一被我逮住,就罰她背著我走。

外婆在我們後邊跟著走,一看到我要欺負她,就會吹鬍子瞪眼,把手舉起,嚇唬我。我和傻妹一見,就喊上一聲我們偷偷在被窩裡,給外婆取的外號,大笑著向前跑掉了,留下外婆在後邊追趕著我們。

童年的記憶,是美好的。一個老人,兩個小孩,我們一前一後的走過黃昏,走過一些快樂的日子。

(十五)

我回憶了許多。過去她在我的記憶里出現了許多次,而此時傻妹就在我眼前。我卻想不出說些什麼。

她站起身,走到門口打開她書桌的一個抽屜,給我取出了一本陳舊的書。我拂去上面的灰塵,透過模糊的字跡看出,是高爾基的《童年》。那似乎和我們的童年毫不相干,但或者那可能是外婆與她分開時送給她的。我沒有問她。

書裡頭,我翻看到一些我們以前的老照片。

她還保留著過去的回憶,或許她這么多年來,一直都還活在過去。唯一一張有外婆在裡邊的照片,是我們和外婆在照相館一起拍的,那天剛好端午節,上邊還寫著日期。還有一些我的個人照片,也看到傻妹小時候的一些照片。她沒有改變多少,依然還很清秀,只是活在了一個悲劇的年代。

(十六)

後來,許多年過去了,我的外婆也已過世,是和傻妹的外婆一前一後走的。她們永遠都不會孤單了。外婆的葬禮,傻妹沒有來,沒有人告訴她。我參加了她的外婆的葬禮,傻妹還是不在。她那時在婆家,已經結婚了。

這些事情過去後,我已漸漸不知道傻妹的訊息。最後一次訊息,是聽母親說,傻妹被丈夫趕出了婆家。回來的時候,肚子已經大了,生了個女兒,和她的舅公一家一起照料著。但終因照顧不好,孩子病了,她又不肯送人。未滿一周歲的時候,她的女兒就夭折了。

那些年裡,傻妹變的更加傻了。前幾年又改嫁給一個殘疾的老男人,也不知境況如何。也許幸福了,或者還在吃著苦罷。我終究還是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