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童年的村莊,離我現在生活的集鎮,其實也就只有四、五里路,可母親硬不肯隨我們到鎮上來住。木塔寺旁的那幢老屋,已成為她心靈深處的精神家園。儘管孫子乖巧兒媳溫順,但每次要她在我家住上兩天,便覺得渾身不自在,用她自己的話說:鎮上的汽車啦叭聲,煩死了,那有我哪兒安靜,和老姐妹一起到寺里燒個香也方便,我一個人要吃什麼做什麼,俗說話老不入少,在你這裡連扯個家常話都沒有人,還是讓我回去吧,你們有這一份孝心,我便心滿意足了。

母親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婦女,雖然識不了幾個字,但她秉承了中國婦女幾千年來的優良傳統:勤勞、質樸和堅強。房前屋後的空閒地,在她的細心打理下,瓜果蔬菜種得出奇的好。紅薯、花生、辣椒、白菜、玉米等等之類的時令蔬菜瓜果一年四季不間斷。自己吃不完就分享給左右四鄰,還時不時往我家裡送。平時我們兄妹幾個總是要求母親少做,多休息,不要累壞了身子。但是閒不住的母親哪裡捨得那些肥沃的菜畦變成荒地……我知道,那一畦畦的田地,那橫亘的阡陌,到處都是離開我們多年的父親的腳印,她怎么捨不得放棄,又怎么能放棄?

母親養育了五個兒女,且都拉扯成人,其中艱辛,唯有親歷者才能品味。她的青春乃至一生都傾注在兒女的培育上,都傾注在她一直守著的那方田野里,在日落日出風吹雨打中精心飼弄著粗雜糧,估計著作物收成的豐歉,算計著養家餬口的厚薄。說實話母親種地是好手,燒菜卻不怎么在行,這也難怪她老人家,近八十歲的人了,又出身在那個年代,一輩子粗茶淡飯,在兒女成家前從沒有下過館子,她不知道海參鮑魚,她沒有嘗過山珍海味,但她卻用偉大的母性,如鳥兒餵食般餵大了五個兒女,這該是怎樣的毅力和磨難?記得十多年前,我帶著六歲的兒子一起去看她。中午,母親給我們燒了醃豆角,小青菜,還有炒雞蛋等,幼小的兒子嫌沒有葷菜,嫌棄她燒的菜不好吃吵著要回家,再哭鬧聲中,我順手打了兒子一巴掌,我說我就是吃著奶奶燒的這樣的飯長大的。為了這事,母親很生氣,摟著啼哭的孫子,一邊罵我,一邊自責,責怪自己沒有到街上打肉賣魚,張羅著要重新燒好吃的菜給孫兒。望著年邁的母親哄著孫兒,在鍋灶前轉來轉去無處下手的樣子,那一瞬間,一股莫名的情緒賭塞了我的心頭,讓我的眼角濕潤了。

還有一次,我去看她,知道她燒飯不方便,就在鎮上買了一些現成的熟菜帶到了老家。想不到她老人家發火了:你這個兒啊不懂事啊,外面賣的菜既不衛生又浪費錢。唉,你也嫌我老了,也嫌我燒的菜不好吃啦!我急忙向她老人家解釋、打招呼、賠不是。還好,她老人家原諒了我,只對我說了一句:“你們在外面不要圖方便,那東西少吃。”就忙著生火做飯了。終究在飯桌上我沒有吃自己帶過去的熟菜,然而母親燒的萵苣炒蛋、那青菜苔兒湯,讓我吃的滿頭大汗、吃的很飽、很滿足。那一夜,我陪母親說話說到很晚才回家了,依然記得那個月朗星稀的夜,在淡淡的月光下,一個身軀佝僂的老人依靠在門框目送兒子回家,一聲聲的叮囑:路上小心啊,慢點開車啊!那聲音一直迴蕩在我的心頭!

母親真的老了,當年種田做事的那種雷厲風行、腳下生風、快人快語的性格只乘下印記了。年老的母親愛嘮叨了,什麼東家女兒出嫁了,西家兒子結婚了。每每聽到母親的嘮叨,年輕氣盛時的我總是以“我已經長大了”來粗暴地打斷母親,而此時,母親總會用她無奈的眼光看著我,長長的嘆一聲。時隔多年,如今我已為人父,深知養育子女的辛難,再聽母親教誨、嘮叨時,仿佛又回到孩提時代。世間對事物的認識都是有一個過程的,你非要到一定的時候,在一個特定的環境,有了一定的親身經歷,你才能深深體味當年的懵懂。

作為兒女,只是要老人生活的開心,過得愉快,兒女就心安了;而之於母親,她生於鄉村、長於鄉村、老於鄉村,她的那種心境已經完全與鄉村的儉樸、與鄉村的自然融為一體了。真的讓她離開那方讓她魂牽夢繞的土地,我知道,母親會不踏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