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春雨

春雨

楊衛平

春雨回娘家了。

江南,是她永遠的娘家。

春雨總是搶在懶洋洋的陽光之前,連夜警醒酣睡的人們,回到江南的春夢裡,沙沙沙,吵吵鬧鬧。她殷勤的腳步,針腳一下細密,穿過厚重的雲層,如同江南婦人在繡花鞋上穿針引線。她好似架在古老的織布機上的老太太,趕織春姑娘的新裝。一早,我不見繡花鞋和新裝,只見她明目張胆,在我的窗前掛起一張潮霉霉、濕漉漉、陰沉沉的臉。倘若她還那么秀氣,那么嬌嫩,為何擺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是不是婆家人欺負了她?

其實春雨最善於借題發揮,千變萬化,讓江南人生出千頭萬緒的想像來,她油膩膩的,滑溜溜的,披一身貂毛,像狡黠、賊亮的狐狸,搖身一變,讓池塘變得豐潤照人,讓柳浪變得婀娜多姿,讓河流變得油腔滑調,讓花枝變得招蜂引蝶……唯一不變的是,她身著風披紗,順著雲梯,滑翔楚天,敞開柔韌的襟懷,綿延千山萬水,網織溝壑荒原,用千古不變的人文氣息滋養江南,靈秀而不輕浮。她滋潤了我們平實的生活,在雨霧中,讓我們詩意而豪邁地勞動;她打濕了我們簡單的日子,一片片的花花綠綠,鋪天蓋地,讓我們的想像,簡單地撐起了人間浪漫的天堂。

春雨蘊藏著千古不變的氤氳與眷戀。如果我再年輕一點,準會狂奔於春雨縷縷繡發之下,不用任何的雨具,只為一睹蒙蒙雲霧中,她濕漉漉、嬌滴滴的容顏。多想站在雲霧之巔,迎接春雨來自天堂的冰清玉潔,感受她敲打瓦礫時,像是一場古典、樸素的音樂盛會,或是洞穿歲月的隧道而來,像雕花瓷器上發出的丁冬聲,清脆悠揚。隔著樹枝村舍,遙望遠山、曠野,聽她那架彈奏天籟之音的古箏,把恍如隔世的憂傷,婆娑成亘古不變的思念,潮汐般澆灌我們心中的塊壘。那是一架怎樣巧奪天工之古箏,那是一雙多少扣人心弦的水袖縴手,想像起來真是風姿萬種。我品嘗春雨滑落屋檐下的惆悵,猶如木魚鐘聲里,古剎佛堂的念珠,沁骨冰涼,粒粒顆顆都綴上了禪機佛理。我體品春雨含淚花瓣上的笑靨,她是江南曾經的過去時,又是現在的進行曲,年年歲歲,煙花三月,春去春回,風雨人生,一世情緣。

春雨總是抒滄桑之情懷,寫天地之運化。曠野田園,似是而非,豐富厚重,起伏的山巒,豐滋的樹色,蒼茫一片。一個激靈,一串串千古絕句,在雨水中變得透亮、清新,沉甸甸掛在我靈魂的枝枝葉葉里,甜滋滋的,浸泡成了芬芳的綠茶;或者是一枚枚苦澀的青果,經受思想的煉獄,還會釀成一杯陳年的老酒。陶醉在春雨的懷抱,遨遊天地之間,一不留神,走進了江南雨不朽的畫卷中,水墨融合,若隱若現,蘊含一種朦朧之美。時光仿佛蔓延了千年,一種少年青絲愁白髮的感覺,瀰漫成了我的白日夢。其實,春雨以溫柔的力量,孕含一個濕漉漉的夢,一個亮晶晶的夢,一個綠油油的夢,擁有柳暗花明,夢想遠山含笑,慫恿流光溢彩,化作繁花似錦。她比落花輕,她比人心軟,她比夢真實。

春雨回娘家了。

年年這個時候,請回到我靈魂濕潤的地方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