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看雪(一月徵文)

余顯斌 1雪,是武俠電視裡常用的背景。常見武俠電視中,白雪如蝶,片片飛揚,遮住山遮住水,遮住小路遮住酒店,也遮沒了江湖。其間,總有白裙飛揚的女子,或白衫如雪的男子,劍光如電,橫空而出。此時,總有歌辭飛揚,雄渾豪邁:“寒風蕭蕭飛雪飄飄,長路漫漫踏歌而行……”那情景,悽美白淨。那歌詞,或婉轉或悲壯。這樣的景色,讓人在天地一淨中,產生一種振衣高崗、睥睨崑崙之感。當然,有的背景也並非這樣,卻同樣地美絕清絕:梅園中,梅瓣朵朵,隨著雪花橫空飄飛,落在雪地,如一個個綺麗的微笑。這時,整個院子,包括整個天地,都淨白一色,了無一痕。也不是完全了無一痕。因為,蒼茫之中,琴聲響起,始則一線,繼則哀婉如帛,繚繞在梅園中。一個女子,一個白衣女子,有著絕世容顏,也有著絕世哀愁,在用她的五十琴弦,弦弦訴說著自己的相思,自己的心思。少女的心思,雪一樣純淨。少女的琴音,雪一樣淨白。這些女孩的心中,都有著一個書卷氣四溢的年輕俠士,他們或縱馬塞上,劍擊落日;或蕩舟江南,在二十四橋上,倚一輪明月,將一支玉笛吹得柔腸九折,情意綿綿。他們,玉樹臨風,卓然挺立,都有著曠世面容,微微一笑,讓江南女兒腸斷魂銷,難以自持。他們,都有著一個詩一樣的名字,或叫慕容白衣,或名西門嘆雪。在雪中,他們永遠是剛剛走出校園的男生女生的一個江湖夢,飄渺悠遠,難以追捉。2我一直認為,將雪做為武俠背景,對雪而言,是一種褻瀆,一種踐踏。試想,江湖人士,為名為利,為稱霸江湖,彎刀相擊,劍氣縱橫,積雪在劍光中飛舞,梅花在劍光下飄落,讓人痛心。最讓人心痛的是,一片血光突然濺出,飛灑在潔白的雪上,更是對雪的玷污,也是雪的一大劫,更非愛雪者之所為。雪,絕對不能用來踐踏。雪野,也不是逞兇鬥狠的地方。雪,是用來觀賞的,是用來愉悅身心的。賞雪之美,古人總是描寫的如詩如畫,讓人心嚮往之。他們有在茅亭下賞雪,有些坐在船上賞雪,而明人張岱賞雪,最有韻致,他在《湖心亭看雪》里描寫了西湖雪景,“霧凇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將大雪一色,人小如浮萍的情態,描寫的淋漓盡致。而賞雪,則是在大雪亭上,“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這種賞雪,屬於極品。但是,這種賞雪,卻不適宜於生活,就如唐人柳宗元《江雪》一般,在千山一白,了無生機中,一人披蓑,枯坐船上獨釣,是只宜入畫入詩,不宜於出現在生活中的。生活中,最善於享受雪景的,當推白居易。白居易的《問劉十九》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讓人一讀,身心俱醉。陰雲沉沉的傍晚,雪意密布,寒氣襲人。此時,用一個泥爐,熱一壺美酒,邀一二知己,圍爐而坐,一邊望著外面紛紛揚揚飄飛的雪花,一邊隨意地切磋詩文,是極為舒暢的。至於他的另一首詩,“已訝衾枕冷,復見窗戶明。夜深知雪重,時聞斷竹聲”,更是寫盡了山中雪夜裡萬籟俱寂大雪飄落的情景。煌煌一部《水滸》,是強人出沒的舞台,可是,其中也夾雜著施耐庵對雪景的喜愛。滄州草料場上,大雪飛揚,鋪天蓋地。山神廟外,更是大雪一片,涌山塞野。這種雪景野趣,也只有善於賞雪者才能寫得出。如此,施耐庵猶嫌不足,還細筆寫起雪中人的享受。魯智深在雪中,喝一壺冷酒,用一隻狗腿下酒,踉踉蹌蹌,走向山野。林沖夜宿山神廟中,在大雪中大口飲酒,吃著用荷葉包著的滷肉。這些,都和白居易《問劉十九》如出一轍,是賞雪時最美的享受。朱貴酒樓的後樓,也是一個賞雪的好去處。江湖豪客,落魄而來,上了酒樓,靠窗選一座一桌,來一碟糖醋魚,要一壺酒,對著蒼茫的大雪,還有大雪中的水泊,一顆心中浮起一層“日暮途窮,鄉關何處”的悽愴之感。這種悽愴之感,和傍晚雪意是很合拍的。有時,悽愴之感,也是一種優美的感受。古人在雪中,總把生活過成了一首詩,一闋詞。3現代作家裡,汪曾祺老先生是一個最善於享受生活的人,他有一句話,“圍爐讀書,燈光可親”,這是賞雪的最高境界,是讀書人賞雪的一種最舒心的方法。濃雲密布,寒意襲身的傍晚,一個人,拿著一本書,坐在瓦屋紙窗之下,攏著一盆火,拿一本書,再泡上一杯茶,隨意地讀著。此時讀書,我覺得,不應是艱澀的書,最好是唐詩,或者宋詞,周作人的小品文也很好,清新如水。一本書,書香盈室,繚繞不散。一杯茶,茶香在心,洗去疲勞。靠在椅上,一手伸向火,慢慢地烤著,渾身暖暖的。房內,溫暖如春。讀幾頁書,喝一口茶,不經意間,聽到外面“沙沙”的聲音,極輕極輕,如水沁沙灘,蠶吃桑葉。窗外,不是慢慢變黑,而是越來越亮。突然一愣,放下書本,繼而恍然,忙站起身子推開紙窗,冷風卷著幾片雪花飄飛進來,飛入脖領中,冷颼颼的。此時的紙窗外,臨近黃昏,雪花亂卷,迷迷濛蒙一片,遮住遠山,也遮住近處的行人。只聽到隱隱的說話聲,越去越遠,一直走向山路的那邊去了。也只是一會兒功夫,天地已是一片白,白的乾淨而徹底。此時,一顆心也白如天地,纖塵不染。但是,我私下裡卻固執地認為,這樣的享受,得在山中,得是一盆炭火,或柴火。如果用電爐子或暖氣起暖,則全失其味。至於為什麼有這種感覺,連自己也說不清。在山中看雪,真的很好,絕不同於小城!4我十年漂泊,寄住小城,也算半個小城人了。可是,一直以來,都無法融入小城的生活,對小城的浮躁,小城的忙碌,還有小城人的各種習俗,一直接受不了。看雪,當然也是如此。小城屬於北方,可又地近南方,人稱秦頭楚尾。這兒雨水足,春天裡總是雨絲飄飛,九風十雨。到了冬天,冷風一吹,彤雲一扯,漫天一片雲氣籠罩,雪花也就招手即來。可是,小城人賞雪的做法,卻無法讓人接受。小城人賞雪,我稱之為踏雪,如古人踏青一樣。可是,這種踏雪,只有其韻,難有其美。小城人踏雪,有情侶之間,大聲叫笑追逐的;也有紅衣女孩,扯著梅枝,做出種種媚態,讓人拍照的;更有三幾個人雪球飛揚,亂叫亂跑的打著雪仗。然後,人走山空,雪地一片狼藉;泥污遍地,枝折草伏,慘不忍睹。在小村里,則不會這樣。小村人那真叫賞雪呢,一盆炭火,一群人坐在堂屋中,看著外面的雪花,一片片紛紛揚揚地落下,遮住村子,遮住遠處的河床,也遮住山路那邊的麥苗。就有人隨口說:“這雪來得真好!”另一個點頭贊同。此時,麥苗綠著,洋芋點下,都在等一場雪呢。他們不知道“瑞雪兆豐年”這個諺語的意思,但是,他們知道,這場雪下得好,下的及時。他們說話,愛帶兒話,軟軟的,柔柔的。尤其這兒女人的兒話,更帶著一種濕濕的水意,在旁邊應聲道:“這雪白的,直映人的眼兒呢。”這兒人稱眼睛為“眼”,加一個兒話,帶著一中柔軟媚人的氣息。雪來了,客人也來了。山中人,平時都很忙的,也只有在這樣的天氣里,才能有些時間,你來我往的,聊天說閒話。這時,也是飲酒的好時候。山中人飲酒,菜是不太講究的,一碟洋芋片,一碟油炸麻葉,再來一盤豆豉臘肉,或者別的菜,就擺成了一桌:這才是最正宗的飲法。飲酒者,在酒不在菜,在意不在酒。說到底,大家品嘗的就是這種氛圍。雪,在門外密密匝匝地下著。屋裡,一片兒熱鬧氣兒。這熱鬧,把風堵在了外面,把雪堵在了外面,也把寒意堵在了外面。到了夜深人靜時,一個個都喝得差不多了。客人站起來,也要走了。反正,都是一個村子的人,不遠。反正,雪亮亮的,四野白天一樣,一條路明明白白地橫在前面。客人走了,雪花還在飄飛。遠處,有一兩聲狗叫,汪汪汪的傳來,在小村上空散開,又迅速消失了。主人望望雪,說一聲:“明天還要下哩。”說完,“吱啞”一聲,關上了門。整個小村,在雪中靜靜的,一切都睡著了。5劉雨卿“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詩句,寫的極像我老家的雪景。我的老家,名叫塔元,據說,遠古時有著幾座塔,現在已經不在了。塔元是一條不長的溝,左邊是車路,右邊是一條小河,白嘩嘩的水成日裡流淌著。車路的右邊是人家,隨著車路一彎一折的,任意散落,一般相隔不遠,或幾步,或十幾步,一聲可以喊得答應的。小村就臥在山中,寂靜,閒適。冬天,尤其是寒假時,我愛提著一箱書,回去小住幾天。我家在小村的正中間,旁邊不遠處是一座土地廟,四周被榆樹一圍。到了冬季,榆樹葉一落,樹枝蒼黑硬直,伸向靑藍的天空,如誰用炭素筆畫的一般。遠處望去,黑黑的,淡淡的。有幾隻老鴰,傍晚歸巢,馱著一片夕陽,呀呀地飛回巢。家的正對面,是一片茶山。由於相隔較近,開窗望去,茶山如在鼻尖,屏風一樣曲折著,一片青綠。這綠,就是茶葉。三月穀雨如絲一落,山上的採茶人一個個鑽出來,就在眼睫前,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最美的還是下雪天。一夜大雪,第二天一早起來,迫不急待地打開窗子,山上的積雪,從山頂一扯而下,猶如玉山。那些茶樹,被雪蓋著,葉子或露出,綠得醉眼。日光一出,雪光反射入房,房中浮著一層雪光,人也浮著一層雪光里,透明的一般。這時,對面山上的人家,還有人家餵的狗,都歷歷在目。一切,都如南宋馬遠的山水寫意一般,又如黑白片子中的景色,淡出淡入的。這些,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是小村的雪夜。睡前還未下雪,夜深,突然被響聲驚醒,側耳一聽,嘎巴嘎巴的。再細聽,這聲音沒有了,只有“沙沙沙”的聲音。窗子上一片白亮,房內一片白光,這才醒悟,外面下雪了,而且是大雪。心,一時輕閒閒的,一片乾淨,再次睡著,連夢也一片乾淨。這種感覺,在小城是無論如何也感受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