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家,這棲身之所,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記憶。
而我直到讀高中時記憶中的家,總是在遷徙與流動的影像中。因為父親是個外鄉人,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從外地的師範畢業後,分配到遠離家鄉的此地來教書。據父親講之所以願意來到這地方,一是這裡是革命老區,支援老區教育事業發展,需要一批品學兼優的師範生,而他那時是學生幹部,回響黨的號召所以第一批就報了名;而另外一個原因是,聽說這地方是個大縣,有山有水,有的是紅薯,菱角和魚蝦吃,而當時父親在家是永遠吃不飽肚子的,這竟成了一個誘因。就這樣他們那屆十多個畢業生,懷著對黨的教育事業的忠誠,懷著對生活的美好憧憬來了,就象一顆顆種子,灑到了老區不同的角落,教書育人,紮根成家……而在這過程中,父親他除了一心工作,就是總想與母親一起親手建造一個自已的家。然而想有個家的願望伴隨著他們容顏漸老,也伴隨著我們日漸長大,風雨多年,仍然是個夢。
打從我記事起,我的家從來就沒有固定的住所,總是隨著父母在不同的地方教書,借住在某個不確定的人家。最初,是在一個袁姓村莊,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子倚著低矮的山丘,高大的雜樹掩映著二十幾戶農院,春天四野蛙鳴不絕,夏日裡樹上蟬鳴不盡,村前有平坦的曬場,再過去是一方清淺碧綠的池塘,我的家就在這村里一戶人家三簡陋昏暗的土房裡。一間房是父母與我們小孩的臥室,一張桌子,兩口木箱,兩張床,充塞得滿滿的;另一間房則是我家的廚房,土灶、小碗櫥、木桌、幾把小椅、水缸,這就是全部;而另外的小間,是養豬放柴火的地方。我與姐姐們,唯一活動的地方,就是到連通的這戶人家的堂屋。這堂屋門楣上書有“為革命種田”的五個黑色的大楷字,屋內雖是土地坪、土牆子,但高軒亮堂,正中的牆壁貼有張毛主席像,這間堂屋是我未上學時的樂園,混跡在姐姐的玩伴中,我在此學寫字、侍狗弄貓、捉小雞,很是快活。記憶中這戶人家只有母子兩人,一個是永遠嘮叨不絕的老太,一個是半大的兒子,我稱他為水叔。水叔是很好的大哥,他常會從田頭地角捉些蜻蜓、蝴蝶、小昆蟲之類東西給我玩,有時還教我用紙折飛機和小船,可能凡是他教的,我總能一學就會的緣故,水叔很喜歡我,常帶我村頭村尾的玩耍,這讓我結識村中很多同齡的夥伴,後來我們一起在村里上紅小班,我們除了學識字之外,就是做老鷹抓小雞,捉特務之類的遊戲,日子很是開心。唯一令我不愉快的事,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家都是一個姓,而我卻獨獨例外。在我沉浸在玩耍的快樂和這一絲不惑中時,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媽媽在屋子裡,翻箱倒櫃,一件件地收拾起衣服鞋帽還有一些細碎家什。我蹲在一旁不解地問媽媽,媽媽只是撫著我的頭說:“我們要搬家了,要搬到湖邊去”。
正在我弄不明白,為什麼要搬家,一百個不情願離開的時候,兩天后的一個上午,在公社中學教書的爸爸就弄來輛拖拉機,載上家裡所有的東西,把我與姐姐妹妹四個小孩,小心地抱上去,讓媽媽擁著六歲的我與三歲的妹妹,他則坐在車頭指揮著那手扶拖拉機,冒著黑煙“突、突”地跑開了。我不知道跑了跑了多遠,因為上路不久我就睡著了,待我被母親喚醒來,這才發我已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小村莊。
這村子比我出生的村落更小,不到十戶人家。它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山不高,竹林茂密,雜樹叢生,清泉婉流;水卻頗有氣勢,汪洋一片,時有成群的野鴨、不知名的水鳥在水中嬉戲,於空中翩飛。我的第二個家,就在湖塘邊,這山坳里,一處緊依山壁的老房子。它青磚碧瓦的外觀雖陳舊,但透過高聳的馬頭牆,“忠厚傳家”白底黑字門額,卻隱隱地能讓人感知到這戶人家曾有過的輝煌。這宅第無疑是村里最高大最有氣勢的,裡面居中是青石砌成的天井,把廳堂一分兩半,形成一進兩層的格局,廳堂上下兩側各有房間,廳堂中間青石板磨得溜光,其上斗梁拱柱幽黑,結滿蛛網,還有幾個燕子的巢……。房子的主人姓明,是個三口之家,一個樂呵呵的禿頂的老頭,一個矮小的老太,一個右眼白多黑少的小伙,我家來時,他們早為我們騰出了一間主房,村里人還用竹子在天井大堂前一側隔出了間廂房,作為我家的廚房。媽媽上課的教室,就在堂前,幾張長條凳、兩排長條桌,十來個學生,其中的一個就是我,那是1977年秋天,我讀一年級。
因為家與教室是緊鄰著的,清晨媽媽做飯時灶堂的炊煙與我們朗朗的書聲似乎也就總繚繞在一起了,殘存於記憶中,那種蒸熟了的紅薯味兒和著稚童的書聲有種特別的香甜。那小小的家就是學校,小小的學校也就是我的家。我在課桌上吃飯,在長板凳上小睡,在黑板上信手塗鴉,總是無拘無束;課佘與夥伴們在穀場上摔跤,夏秋時節,竄到屋後的林子裡去摘一種叫“柿檳”野果子,爬上樹去打毛聳聳的板栗,摘桑葚,捋紅紅的楓葉,幾乎沒有一絲課業的負擔。唯一讓我不快的是,這村子因為太偏僻,還沒通電,而我所出生的那個村莊,是偶爾還可以到公社的中學操場裡去看場電影,終日還能聽到村頭廣播的聲音的。所以在這村子裡天一黑,我就有點害怕,屋後林子泉水的聲音,叮叮咚咚,單調而清冷,再也不象白天那樣的可愛,而從村子裡黑漆漆的角落,傳來的一兩聲狗吠聲,常讓我心驚……這樣的夜裡,我就只好百無聊賴地枯守著油燈,看媽媽做針線活,跟姐姐妹妹閒聊,對牆壁做手影的遊戲。相比起來,冬天的夜晚較有趣些,因為同居這老屋子老頭,會帶我到他家的去烤火。印象中這老頭雖沒讀多少書,可是卻有一肚子有趣的故事,令我百聽不厭的是薛剛反唐,薛仁貴征東征西類的,當然最喜聽最怕聽也就是鬼怪故事,常常聽到這些,就不敢回望四壁,不敢回家,非吵鬧著呼喊媽媽來接我回家,其實家就在一個屋子裡,穿過廳堂就到。
在這村子裡,到我念三年級,教學點撤了。我們一家人又象候鳥,開始了新的遷徙。這一次我的家搬到了一個大隊的中心國小,這灣子也就十四、五戶人家,全姓方。村子東南西三面是成片的田野,北面是低矮的山坡,坡下是水塘,塘邊有成行的楊柳,其中有棵粗壯的楊柳樹,不是長向天空,而是貼著水面恣意地長,就象一條水面游弋的身披綠裝小龍舟……。村子於整個大隊而言,恰如處在圍棋盤中的天元位置,這也是為什麼中心國小就設在這小小的村莊裡的原因吧。校園是個呈“凹”字形磚瓦建築,中間一排教室,另一側是村裡的加工廠,中心的空地就是操場,我的家就住在學校的靠東一側三間連著的瓦房裡,隔壁為教室。學校也就近百個學生,九個民辦老師,所以在農忙時常常能看到他們卷著褲腳,匆促地從田間背著農具趕赴學校上課的情形。那時起初大隊也分給了我家一兩畝水田和幾分旱地,但是因為父親工作忙,母親又要帶我們,又要教書,他們在勉強請人幫著種了一年之後,就退還了村里。似乎也是從這時起,家裡慢慢有了些變化,添了些家具,有了收音機,我們年節也還能有新衣服。因為父母親都是熱情的人,村里誰家有點什麼困難,找上門來,他們總是慷慨解囊相助,村鄰對我家也十分友善,不時會送些新鮮蔬菜的瓜果,還有剛捕捉魚蝦給我家。過年的時候,村里老少都愛圍在我家的通紅的火爐旁,守夜聊天打牌,父母親則忙著倒茶分煙,給來玩的小孩塞些糖果。我呆在這村裡的那幾年,因為家裡沒有農活,就成了自由人,除了上學,成天就在村前屋後與小夥伴們一起嬉戲玩耍。夏天我們會一起在河塘里去游泳、摘蓮蓬、去河汊里摸魚、放假的時候,學校寬敞的教室,對我們這個村的小孩幾乎是敞開的,我們會聚在一起圍著課桌下象棋、打牌克、或是把幾張桌子拼在一起打桌球、在操場上學騎腳踏車;冬日裡我常會跟著夥伴們一起去湖畔寬闊的草地上放牛、間或烤從家裡偷偷帶來的紅薯、年粑吃,那香噴噴的滋味誘得我們直流口水。冬日的鄉村,記憶中數放牛時情景最美,藍天白雲之下,碧水蕩漾的湖濱,微黃無邊的草場上,悠閒的牛群,自由的孩童,裊裊的炊煙,被冬日的陽光全鑲上了一圈金邊,這該是怎樣的一幅如畫的景象。在這村裡的幾年,我成了徹頭徹尾的“無樂不作”的小人兒。
就在我怡然把心中的家安放在了這快樂的鄉村時,1984年因為行政區劃的改革,公社成了歷史名詞,隨著父親工作的再次調動,這一次我的家遷到了三十里外的一個鎮上。這是個風景優美的地方,三條溪水匯聚成鎮前一道彎彎流淌的河,鎮後是巍巍連綿的青山,山水之間是一條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房屋從山坡迤邐到河邊,學校、商場、影劇院、車站、郵劇沿街而立,人來車往,十分熱鬧,是當時三個公社合併後區政府的所在地。
我的家就安在鎮中學教學樓前的一棟陳舊的青磚瓦房裡。這房子曾是排教室,現在被隔開來,住上了象我家一樣新調來的四戶人家,一家占一間教室。我的整個國中都是在這與學校完全融為一體的家中度過的,坐在家裡老師講課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更不要說學校的廣播聲、學生朗朗的書聲了。每天清晨,我可以一睜開眼不到四分鐘就跑進教室,但是即算這樣,我還是偶爾會遲到。家中一壁是塊大黑板,我和妹妹總愛用粉筆在上面寫字畫畫,姐姐則愛從家在電影院的同學中弄些彩色的電影畫報貼在牆頭上。父親還為我們訂了些書刊,如《少年時代》、《中學生報》類的讀物,然而我並不喜愛這些,相反我倒愛上了《說岳》、《說唐》、《楊家將》還有四大名著等,後來是金庸梁羽生的小說,實在沒好的書看時,我就天天到父親的辦公室去看報紙,甚至於《參考訊息》、《人民日報》我都習慣了每天翻翻。因這習慣,我慢慢地竟儼然成了班裡的新聞發言人,成了中心人物,只是我的學習並不太好,初二留了級也沒多大改觀,但父母親並不在意,由著我的性子發展。
那時的鄉鎮是挺熱鬧的,一些新潮的東西從城裡日漸傳了過來,鎮上電影的熱潮過後、錄像廳、舞廳也悄然熱鬧了,然而我並不愛這些,甚至對他們有種牴觸的情緒。我的全部愛好,就是和我的朋友們一起打球、游泳、騎車、下棋和爬山,對於少年喜愛的這些運動而言,這鎮子卻有著天底下最得天獨厚的條件:平整寬闊的操場、清澈如鏡的溪水、巍然屹立的青山、平坦油亮的馬路,成了身邊天然的運動場,夏日的傍晚打上一場籃球,然後跳進河水裡痛塊地游上一回,記憶中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事了 。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我一晃就到了高中,這時候我的家也進了縣城。先是住在父親的單位一處老平房,屋內陰暗狹窄,夏天漏水,冬天來風,眼見這情形實在沒法住,後來父母在城郊托人買了塊地基。那時是八十年代末,當時我家建房子時,那地方還是一片荒山野嶺,只是零星地在山坡上有幾戶人家,水電運輸都很不便,但父母親執意要當年動工,他們的理由是,“人活一輩子總得有個自已的窩”。那年我家傾其所有,不過就建了座一層紅磚平房,但這卻是我們自已的家。記得牆壁還沒粉好,一家人就遷進了新居,那天,父親喝了好多酒,母親放了很多炮竹……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曾經的荒山野嶺,早已成了熱鬧的居民區,曾經的家,歷經改造已成了城中難得的居家之所,成了半輩子遊走的父母退休後舒適的家園:今天老家兩屋的樓房,寬敞的庭院,碧樹、花草、菜園子,一應俱全,然而古稀之年父母卻有了新的嘮叨——盼我們這些住在城中新區的孩子,常回家看看!
——家是溫馨的心靈港灣 ,家是甜蜜永存的記憶。(更有甚者,於XX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