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恩

(敘事散文

人生在世,每個人的老師自然是數不勝數的,但能給學生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並不多。自接受啟蒙開始,我的老師有嚴厲粗暴型的,他們常常以揪耳朵、踢腳裸、抓頭髮撞牆,用粉筆頭、甚至用墨水瓶擲向學生,以體罰作為維護師道尊嚴的手段;大多數老師則平淡規矩,不起波瀾,但他們的模樣早已模糊;唯有國中的班主任兼語文、歷史老師高建民先生給我的印象最為深刻。

高老師個頭中等,相貌樸直,留著絡腮鬍子,不修邊幅,甚至有些“土腥氣兒”;他經常穿一件深藍色的呢子制服,散落在制服上的飯甲依稀可見;但他精力旺盛,講起課來神氣活現,仿佛身上有磁鐵吸引著求知的學生。他操一口夾帶長安縣方言的國語,我們私下稱其為“撇洋腔”。但他是公認的“人才型”教師,講授語文和歷史課時,縱橫捭闔,氣吞山河,又深入淺出,妙語連珠,引人入勝。有位同學還將高老師在課堂上的零碎言語編成“語錄”,直呼“警世恆言,如雷貫耳;得此佳句,乃人間幸事也”。

早自習時,他常常要求我們背頌《岳陽樓記》、《醉翁亭記》、《長恨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桃花源記》等課文,此時的他獨自坐在教室門外的一張凳子上,手不釋卷,搖頭晃耳;大聲吟誦,極富表情。待臨近下課時,他開始要求學生背誦,哪位學生說自己背會了,就可以走到他面前,由他挑選文章段落,學生完成後就可以離開教室;背不下來的,只能留下來繼續苦讀,等著“從寬發落”。原先中學階段的強制性背誦,會被現代人視為“原始”、“落後”,似乎與現今高科技風格不搭界,甚至“大逆不道”。但我覺得,那個階段裝儲在腦海的知識卻讓我受用終生,惟有這個階段的“原始積累”銘刻於心,隨時可以拿出來裝潢門面。而成人後背誦的許多辭章,大部分都隨著歲月的流逝慢慢交還給了書籍。

我清楚地記得,有天上午的第一節課是他的語文課,大家完成“起立”、“敬禮”、“請坐”等一套程式後剛剛落座,高老師就開始點名,讓每個人走到講台前背誦吳晗寫的《天安門讚歌》(這是吳晗先生為國慶十周年而作的,頭天下午放學前老師才布置讓背誦的),因為晚上作業實在太多,絕大多數同學都未能背過,黑板前密密匝匝地站著一群。“吳國泰!上來!”聽到一聲厲喝,我遂起身慢慢朝講台挪去。“一百年是歷史上的一瞬,那么,十年就更短了……”(大意,網上搜尋不到那篇文章了),我一邊慢慢背誦,一邊用眼睛餘光觀察老師。此時的他仰頭望著窗外搖曳的樹枝,聽著清脆的鳥啼聲,口裡吞雲吐霧,身子隨著我背誦的聲調輕輕搖晃……“老師,我背完了”,我輕輕地向老師報告,“嗯?這么快?”老師好像如夢初醒,滿腹狐疑地問我,我很鎮定地回答“是的”,“好,下去”。實際上,那篇課文比較長,我只是把開頭和結尾的幾個段落背會了,中間描寫紀念碑浮雕的文字太多、語句太長了,我又沒有人體特異功能,怎能一下子記住?就這水平,還是我趁別人站在台上的那點時間,臨陣磨槍,強行背下的,呵呵。

在西安市建工局子弟中學,高老師因學識博淵而倍顯自信不群。他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後先任助教,後調來我校教授語文和歷史,是當時學校為數不多的高學歷人才。我常常藉故上他的辦公室(兼臥室)“借書”,總能看到辦公桌上碼放著一大堆教材及輔導材料之外的“閒書”。語文、歷史老師應該有自己的閱讀庫,現在看來是比較自然的事情,但在當時,目睹高老師獨有的“書林”,我認定他就是知識的化身,是我的偶像,從而內心迸發出無可言盡的敬畏與崇拜。

高老師的書架上,有《古文觀止》、《中國文學史》、《唐詩宋詞元曲》、《中國通史》、《世界通史》等數十部大部頭書籍,這些本是老師案頭常備書,但我們只學習課本,而對這些“課外書”根本沒有了解。當年的基礎教育差,多數家庭不懂得知識的積累和傳遞,即使有經濟能力,也不會考慮買這樣的“閒書”。但我卻認為,正因為有這些“閒書”,老師在課堂上才可以心鶩八極,神遊萬仞,隨意古今,口吐蓮花。他曾在講解《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時,像大學講堂一樣,連續三節課不講一字課文上的內容,心血來潮地分析“金陵十二釵”判詞,並以此為框架,講述《紅樓夢》的結構和輪廓,幾十年後依然讓人難忘。

學生對課文的理解往往取決於教師情感的影響和傳遞。教師可以通過引人入勝的導入、聲情並茂的朗讀來激發學生的情感。高老師在教授朱自清的《背影》時,真情講述了“我的父親”在往昔的歲月里關愛“我”的一些細節,由此導入課文。“父親”的神態仿佛又展現他簡潔的叮嚀、變老的神態、嚴厲下面掩飾不住的慈愛,使學生的心在顫抖,有的若有所思,有的竟抹起了眼淚,學生的情感也升騰起來了。

我自己也因為高老師的講授,對語文和歷史產生了濃厚興趣,成績突飛猛進,以至與我後來的職業結下了不解之緣。正因為他在課堂上的神采飛揚和言傳身教,從而使我養成了擴大知識儲備,努力披閱雜書的習慣;也正因為他珍愛藏書,從而使自己對知識產生崇拜,並在不經意間大肆購書,填充書櫥。一位優秀的老師,不是僅僅能講授課本,傳授知識,提高學生卷面成績,而更重要的是能憑藉自身的吸引力能讓學生對語言、文學和歷史學科產生濃厚興趣。在這一點上,高老師無疑是優秀的,他對我們許多學生的影響,最後都歸結於此,而不是當時僅僅語文成績提高了多少。

高老師在生活中立體多面,常常以自己的知識調侃同事,用研習體悟的易辭八卦為大夥消愁解悶;他在飯後閒暇時講“三國”、“水滸”、“紅樓夢”,信手掂來,隨意自然、瀟灑多姿,其神韻風采不遜“百家講壇”上的諸位神仙。他的八方歪才、幽默風趣給我們傳塑了一位嚴謹教學、製造快樂、享受生活的知識分子形象。

哀嘆世事變遷,就是這樣一位重點大學科班出身的優秀教師,在那個人妖顛倒的“十年動亂”中被剃了陰陽頭;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多次上台挨斗;帶著高帽子在校園裡“勞動改造”;紅衛兵把他帶回長安縣農村老家批鬥,讓家人戴上白袖章陪同(家裡成分高);唯一的兒子被逼瘋,年輕輕就死掉了;十幾年前,我的一位同學告訴我,聽說高老師患病已到晚期,醫術回天乏力……

幾十年時光一閃而過,後經多方打聽,終難覓其鴻影,不知先生雲遊何處,究竟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每憶至此,讓人傷感;特撰此文,以表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