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明燈

我的求學過程是一個小圓圈,小得帶點憂傷。從鄉國中到縣高中初再到市大專,再打道回府,成了這所農村中學的教師,一乾就是十二年。“長大後我又成了你”多么美妙的輪迴。

微風與池塘,怎能醞釀起波瀾。可我依然依戀池塘漣漪上閃爍的陽光。是的,一生的銘記又怎么囿於驚濤駭浪,一生的感恩怎么會拘於生死救贖,一世的回饋怎么會止於功成名就。受之於恩師,將施之於愛徒,如此才不辜負恩師教誨,也才對得起父老鄉親田頭地角的一聲質樸的問候。

高中的逃課只是為了喬丹,那時的迷情也多半緣於那條沉沒的大船。為什麼傑克要在船頭,使勁地吐痰。為什麼他要跟著聖潔的露絲車震。為什麼他們要置危險不顧地立在船舷的護欄上,伸展他們的手臂,演繹了一尊不滅的雕塑。於是乎,我中毒了,年經原來可以這樣?

九八年我進了鷹潭師專。假如你問起學校在哪?我只能告訴你,過了那常年積水的短而窄的隧道就到了。走進校園,我不禁問:十八畝的地方怎么可以置辦一所大專?足球場放哪裡?圖書館放哪裡?幸好這些都沒有。可是我還能進哪所學校,哪所學校肯這樣大度地收留我們?是我可憐學校,還是學校同情我?大專三年,困惑的我們要被遺忘在那城市的東南一隅。

抬頭不見,低頭見。教師宿舍與學生宿舍比肩。在這一進的大院裡,教師與學生是鄰居。教師的二胡聲時而傳到我們的宿舍,學生的吉他聲當然也席捲教師的起居。寢室里的白熾燈泡老是更換,我總懷疑這與吉他聲有關。現在想起來,還為打攪老師於心不安。

在學校,讓我說說文學,絕對沒有說籃球與啤酒有滋味。可是大專三年我最敬重的老師就屬教現代文學老師張維舟了。張老師大概五十出頭,瘦且高,身體硬朗,走起路來衣袂帶風,大概是布鞋穿的多,來去無聲,我總疑心他暗地練了輕功,只要有方池塘便能凌波微步。從來沒有看到他趿著拖鞋和穿著油光鋥亮的皮鞋,也沒有聽到他大聲打招呼和朗朗的笑聲,總感覺在作深度思考。我多次從視窗看到的張老師在校園裡散步,背著手,踱著方步,鬚髮迎風,真如得道高僧,隻言片語,你便可以茅塞頓開。雖然大家都生活在這十八畝的學校里,可是總感覺與張老師的距離遙不可及。

上現代文學課,我聽得很認真,偶爾還舉手回答問題,這在我同學當中,是不可理喻的事。手每每舉在空中,我常聽到“犯賤”“矯情”之類的話,還有一些包含複雜感情的語氣詞,如“哎喲”、“啊”“呀”之類。站起答話時,也會聽到放大了的哈欠聲,還有故意的咳嗽聲。大家在這樣的學校讀書有這樣的心情,我很能理解。大家把計算機老師趕出教室的痛快勁,不可能耍在這位在德高望重的老師身上。求學在這裡,只求相安無事,不冷不熱度過每堂課。可是我卻做不到,我常常在課桌上比比劃劃,模仿老師遒勁的粉筆字。甚至會不自覺地捋捋我下巴上虛無的鬍髭。我是多么熱愛現代文學課啊!

張老師是位感情真摯的人。他常常在教室里朗誦現代詩,表情令人動容。朗誦到深情處,語調顫抖,嘴唇抽搐,有形而無聲。兩眼滿噙著淚花,大顆的淚珠從臉頰滾下來,啪嗒啪嗒落在書上。我猜張老師忘記了我們,完全沉醉於詩的境界裡,猶如孑然站在曠野上,大地滄桑讓他悲愴不已。四周闃寂無聲,我們不知所措,都像是木頭人,被定格在那虛無飄渺的空白里。過了很久——不斷回味的情節總象是過了很久——張老師手中多了一塊手帕,擦拭順頰而流的熱淚。完了之後,把手帕又方方正正疊好,放回口袋。後來我也當了老師,也在教室里給我的學生朗誦詩歌,可是很難把詩歌詮釋得那么動人。

“俗、俗、俗不可耐”這是我聽過老師最生氣的話。事件的原委是這樣的。輪到一位女孩子課前講故事,故事的大概是為了避諱用俗字,所以一位奶奶與外孫就約好,把小便說成唱歌,把大便說成跳舞,結果在火車上鬧出一段笑話。故事講完了,大家笑得人仰馬翻,可以張老師卻鐵青著臉說了這句話,讓整個課堂處在尷尬境地。不知道張老師是在評價故事,還是在鞭笞我們,我們在笑聲中沉靜下來,心情很糾結。以至於後來大家選故事,都謹小慎微,生怕故事上不了台面,離不開俗字。

大二那年,我開始皈依文學,向浩瀚的名著進軍。我剛讀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學校就有一個讀書徵文活動,就草草寫一篇讀後感交上去。沒過幾天,張老師喜笑顏開找到我,拉著我在花圃的石墩上促膝而坐。第一句話說得是“難得,難得”,臉上洋溢著難以抑制的興奮的光彩。這樣的耳提面命讓我一開始神色慌張,老師整個身子傾向我,溫言細語,講到高興處還輕輕拍著我的膝蓋。慢慢地我就感覺如沐春風,輕鬆自如。老師講了很多,總結起來就是,人要有“向好之心”,不能“媚俗”,不能“隨波逐流”。如此正統而高貴的教育對我的影響很大,是我一生前進的明燈。

我從教的中學前是流淌著髒水的村莊,後是布滿荊棘的荒山。校園裡所有建築緊挨著圍牆,為的是騰出更多空間留給孩子的操場。放晴的日子久了,學生在做跳躍運動時,黃土飛揚,人都在塵土裡遁隱。陰雨邊綿了好幾天,教室牆壁的青苔,青翠欲滴。就是在這樣教室里,課前的問候讓我感到不可名狀的勇氣和難以言表的溫馨。沒有信仰很容易萎靡,沒有感恩很容易背叛,歲月流逝,我在向老師靠齊。

離開師專已經過了十二年。對張老師甚是想念。有時看到老師的名字出現在報端,總是興奮不已。字裡行間透出來淡淡的憂傷,超凡脫俗。老師的勤勉,老師的筆耕不輟,對我來講何嘗不是一種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