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或向南

那天,一個我自以為很要好的朋友突然加我微信,猶豫了大概一天,按下了“接受”。他沒有說話,我逕自翻看他的相冊,內容不多,一下就翻到了一年前。前一年的五月,一張他和媽媽的合影,文字部分不出意外地寫著happymother’sday的字樣。就這么一張簡單的圖片,反而是我感到有些意外。圖片裡是渾濁的夜色,和大部分由手機拍攝的夜景一樣,清晰度欠佳得厲害,但並不妨礙點綴其中的燈光。看得出他們走在街上,他戴著棒球帽,比他媽媽高出半個頭,兩個人親密無間地笑著。就是這么正常而普通,我也不懂我在意外些什麼。四年前的初夏,我在鬧市里無意間和他媽媽的一次通話,讓我不得不通過竭力腦補不盡友好的母子關係來平衡我自己。但你看才沒過幾年,這樣的努力就白費了,因為答案揭曉了,他們倆好得很。現在想想,最好笑的那個人捨我其誰。雖然初夏里的陽光還不算過分,但在鬧市里林立的樓群身上的玻璃的作用下卻足以讓人很不舒服,以同樣的方法讓人倍感可惡的還有手機的螢幕,反射的光線挑釁地划過視野,而我卻還要在陽光中無比黯淡的手機螢幕里努力地辨認著上面的字跡。那么當然,通話的另一頭自然不會得到什麼好印象吧。好吧,其實我承認我是很羨慕的。我媽媽也總是想要和我合影,但顯然我是不會答應的。低一屆的學弟在半年前開始了大一的生活。他常常在簡訊里向我計算著,又有多長時間沒有打電話回家了,十幾天還是二十幾天。我很意外,於是就問,家裡人難道不打電話給他嗎?他說不。這一回的羨慕來得果斷而清晰,我直接就在回信里流露出來了。我從不打電話回家,但我媽媽每周一定會打兩個電話給我。但他很憂傷地回我,他說他很想嘗試一下,如果一直不打電話回家,他們會不會打過來。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羨慕太沒道理,應該是他羨慕我才對吧。可是我的羨慕雖無道理,卻一點也不虛假。我知道假如我和他一樣從不接到家裡的電話,我也必然會羨慕我現在的狀況。但就當下的狀態而言,我對他的羨慕足夠真摯。這種羨慕是累積太久了吧,從小就羨慕那些不被家裡人管著的小孩兒,只要不是太大的事情,他們的家長都並不干涉,可能是無暇,可能是有意,但總之那些“自由”的孩子們永遠都是被羨慕的對象。慢慢地也就習慣了,反正我性格上就不愛從事那些所謂的逾矩的事情吧,這在心理學上叫做“自證預言”。前一個是嚴加管教,後一個是任其放養,假如我真的能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哪一種家對我的方式呢?前一個是甜膩親密,後一個是淡漠冷靜,即便我真的能選,我又該選擇哪一種我對家的方式呢?最可怕的是,兩者我都如此羨慕。還有比需要做出選擇更可怕的事情嗎?回家的列車,總是伴隨著河北、山東、河南、安徽、江西電信發來的簡訊問候;而離家的列車則是反過來。回家的列車,總是陪伴著夜色里廣袤的平原入睡,而醒來時便是過不完的山洞隧道和列車兩旁被山壁阻斷的視野。回家的列車,總是擔心趕不上轉乘的下一班列車,它們只間隔一兩個小時,但好在它們總愛雙雙晚點,否則我就得在中轉站的候車室忍受南方晨光里絲絲縷縷不斷絕的寒意。當初選擇大學的時候,並沒有任何猶豫,必定是遠一些更好。或者說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期待的吧,就連跋山涉水這樣形容旅途艱苦的辭彙,讀起來都覺得詩意而朝氣。不過可喜的是,我現在仍然這樣想,從未懷疑過。不離開家,又怎么知道何以為家。回家的列車向南,離家的列車向北。今年回家的列車上,聽見兩個在車廂里偶遇的人交談,他們是高中同學,現在大四,一個說打算回家鄉找工作,一個則說要留在北京,他們彼此都十分有道理,訴說著種種理由。列車就這樣一路向南駛著,不容置疑地前行。午後的陽光卻平靜地灑進車廂,沒有波瀾。兩位舊識的旅客也就這樣平平淡淡地交談著,甘甜的回憶,酸澀的抱怨,焦苦的彷徨,清洌的願望,從陽光熱烈的午後,到夜色席捲窗外的世界。不論成功或失意,那是專屬於異鄉的事情。也不論過去如何或未來怎樣,“回家”都不可能是泛指,而是十足的特指。從來都沒得選擇吧,這或許才是最令人慶幸的事情。家是原點,每一個選擇都只能是使人離開那個原點那個家,而對於原點本身,難道不是本來就確定的嗎?不可選擇的原點,都叫做“家”。忍著笑寫到這裡,為了這個選題,也想了很久。最先就想到了《天堂電影院》,這是有關遠方的信念。後來又在為新欄目整理舊稿件的時候,在公郵里看到了一篇學姐的《家歸程》,覺得十分應景。可巧新聞網上又出了一篇《世界再大也要回家》。原本很想把“家文化”寫進欄目的宣傳詞,但最終還是沒能做到。本來我是從不想家的,每到期末覺得想回家了,考試一過就會發現其實是想放假而非想回家。但是被這個選題弄得過分敏感了很久,倒覺得回家確是一件重大的事。可是仍舊不想家,這么年輕,如何想家?和開篇的那位朋友,在高中畢業後就沒能再見幾回了。有一個晚上和他在街道旁走,沒話找話地交談著。沙河的街道不改其冷僻,冷僻得每一聲呼吸都聽得到,越冷僻就越沒話講。我無心地找話,就說到了“家”。他突然就笑著盯我,對我說:“我現在也常不小心把‘寢室’說成‘家’。”我無奈地回他一個笑臉,我總是找不到他話里的“點”在哪裡。夜色里的表情都只能看個大概,以致聲音里的每一個字句都變得記憶深刻。也是到了後來,才覺得很應當反駁一下他這句話。“家”只有一個,沒得選擇。但顯然,我知道他不會記得曾說過這句話的。從來就沒得選擇呀,選擇了向北,那也就必然選擇了向南,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