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外婆情散文

我家外婆的生卒年份都極為好記。1898年生,那年中國近代史上發生了有名的“戊戍變法”;1961年逝,正是國家所謂“三年自然災害”的最後一年,享年六十三歲。

外婆去世於炎夏。那天一點異常徵兆都沒有,上午自然是好端端的,下午四五點鐘,時年十三歲的我,又逃了一天學,和小夥伴們在河裡嬉戲了好幾個小時方回到家。向外婆扯了個怪圓滿的謊,然後遵照她的吩咐,去煎油煎飯吃。問她,說不想吃,於是我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外婆其時已臥床一年多了,不能下地走動。是什麼病,年幼的我自然不清楚。只恍忽聽她說過,在生我母親時,她在油布墊著身子的血泊中整整泡了一天,病根大約便是那時種下的罷。好在自己能抓著老式床沿板掙紮起身子,用一個大圓瓷缸自理大小便。幸得老天爺給她老人家留下了這點活動能力,假如一點都不能動彈的話,不知還將遭受多大的罪。這大約也算是對她誠信佛教、長年吃齋把素,喜好行善的報償罷。每當我接過她的大小便去傾倒,她總要絮絮叨叨地對我說:“么兒,老天保佑你,菩薩喜歡你……”

放下飯碗不一會,便聽外婆細弱地叫著我的小名,叫把電燈打開。其時屋內還很光亮,雖說心裡有些奇怪,我還是趕緊照辦了。不一會,又聽她在喊:“噫,叫你開燈噻!”聲音仍舊細弱,但帶著了焦躁味。“開囉。”我答。“我朗格(怎么)看不到嘞?”我趕緊過去扶起正在撐起身子的外婆,只見她兩眼霧蒙蒙的一片,隨之已言不成句,只是抬手指了指屋內的樓上,扭動著身子作要離床的樣子。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趕緊驚駭萬分地高喊:“吳六嬢、吳六嬢!”她是外婆的好朋友,單身,四十多歲,寄住在我家閣樓上。聽到喊聲,吳六嬢趕緊下得樓來。左鄰右舍也應聲而至,七手八腳將我外婆抬到藤椅上靠著。我邊喊著“外婆”邊號啕大哭。她嗓子內嗬嗬作響,顫顫地抬手朝我動了幾下,便垂下了,喉內“咕”的一聲便停止了響動。一牆之隔的羅大叔在這邊的詢問聲中報了時間:“六點十分。”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至親之人長別人世。好久好久,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第二天,也不感到害怕的我,伏在靈床邊,揭開外婆臉上的白紙,只見她眼睛大睜,嘴巴也張著。鄰居中的老人們都說:“這是丟不開你,放不下心喲!”我不免又是一陣的放聲大哭。

外婆是貴州綏陽縣寬闊壩的人,聽她多次說過,那是一個山高林子密水也清涼的好地方。可惜我一次都沒有去過。外婆在老家是務農,十七歲時,嫁給了時年十二歲的外公。後來外公出外謀事做,在遵義打拚掙得了一份家業,便將父母妻子兄弟一併接進了城裡生活,於是後來便逐漸有了我們這些後人。

外婆生育了一女一子。女便是我的母親,三十歲便病逝了,留下兩個兒子,即我與胞兄。小哥倆經常都是賴在外婆這裡的,後來父親亦病故,胞兄過繼他人,我則乾脆在外婆這裡“打長樁”(常住之意)了。外婆的兒子消逝得更早,說是三歲多便被麻疹奪去了生命。這位“舅舅”我僅僅見過照片——一個穿著黑底白點花衣花褲的小孩童,頭上戴著一頂綴有玉牌的瓜皮小帽。外婆曾經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過“舅舅”離去的情景。說那天半夜,她正守著這高燒不退的孩子,迷迷糊糊之中,一個生著三鬚鬍子的老頭飄飄走了進來,袖子一掃,油燈一晃一晃的,外婆驚醒一看,我那舅舅已經不行了。弄得我對這些將信將疑,好大了都不敢獨自行走黑暗的地方。

還有一次,一條大花蛇不知怎的鑽進了家門,纏繞在床頂橫著的一根晾衣竿上,直吐著信子,令人又驚又怕。外婆卻堅決不讓人打捕。對我說:“這是你外公顯靈看我來了。”又是燒香燒紙又是作揖打拱的,嘴裡也一本正經地數說著什麼,隨後便關門出去了。許是受到煙燻及驚擾罷,那蛇竟然不見了。那時的木結構住房密閉度不佳,大約是從原路退走了罷。外公去世時我尚小,基本無印象,但卻無論如何也將他老人家與一條花蛇聯繫不起來。

許是正因為這之類的原因罷,使痛失子、女的外婆深感“命”不好,便開始吃齋把素,念佛誦經、謁廟登寺,常常與一些祈求來生,與她思想相通的老婆婆們來往。我曾和她去好些廟宇搞過活動吃過齋飯。她在家裡供著菩薩,還擺放了不少經書。其實她並不識字,但“讀”起經書來卻是流暢得很,想來是她們“同道”之間口口相傳的罷。我還記得其中有一句是:“吃四兩還半斤。”意思是今生殺生吃肉的人,來世將變牲畜加倍賠付出來的云云。我與年長歲半的胞兄似乎不忌憚這些,非但饞肉得很,還曾多次偷吃外婆好不容易弄到的供品之類。

當然,外婆在我心目中並不一味只有封建迷信的方面,也有讓我既驚嘆又佩服的地方。

大約是在我六七歲的時候罷,一天下午,來了個渾身軍裝的人,放下手上提的東西,便跪下給外婆磕頭,口裡表著謝意之類的話。外婆一連聲地說著:不要“浪格”,不要“浪格”(方言:“這樣”之意),一邊趕緊扶起這個年青人。這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臉腮邊上的一個暗紅色傷疤。人走後,外婆給我講了:他是一個轉業兵,是我們綏陽老家的人。小的時候遭豺狗(狼)咬倒拖起跑了,我提根竿竿追了兩匹坡才追下來,硬是沒有讓豺狗換成嘴——民間說法,豺狗如將被咬之人放下換嘴再咬上一口的話,此人便無救了——聽外婆擺談了這個事,我簡直感到外婆太了不起了,是一個什麼兇惡東西都不怕的人。

外婆心地善良,人緣極好,也肯幫助人,街坊鄰里,一街到頭的人,都稱呼她為“老媽”。外公娶的另一個“小外婆”生的子女們也這樣稱呼她。外婆以賣豆豉為生活來源,不用秤來稱,團成一砣一砣的放在一個長方形木盤子裡,擺在街門口,我便經常給她看攤子吆趕蚊蠅。由於豆豉好吃,價錢又公道,很受人家歡迎。

外婆煮黃豆用的是一口沙鼎罐,大大的,一次可煮三四十斤黃豆,往往得從早上煮到下午四五點鐘。許是成了習慣罷,每到黃豆熟了快離鍋之時,院子裡的小孩子們便聚攏來守候在她旁邊了。外婆就拖過一張洗抹得白白的長方形條桌,在上面舀上若干個小堆,邊做著自己的事,邊關照孩子們好好的吃,不要“割裂”(吵鬧打架之意)。看著孩子們一顆顆拈著放進小嘴,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外婆便慈愛地笑了。後來搞了公私合營,小攤販不能自賣東西了,加上外婆年紀已大,無力參加集體所有制企業勞作,於是便息下了,每月由民政部門發放十五元錢維持婆孫倆的生活。吃黃豆的孩子們長大成人了,都還每每憶起圍著長條桌吃黃豆時的溫馨情景。

那時節,國家正進行著“跑步進入共產主義”之類的活動,其中有一個標誌便是人們都一律被要求在食堂集體進餐。開初尚好,免了家務勞作,吃喝得可以,又熱鬧,飯罷抹嘴就走。後來,願意打飯回家吃也行。大約因外婆人緣好,不付嫌,得到了具體管事人的恩準:食堂經常吃肉,有油葷,老媽是個吃長素的人,情況特殊,就讓她各人自己在家搞飯吃吧。於是,我與外婆得以自行開伙。這讓我很是對那些圍桌而食,熱鬧高興的小夥伴們羨慕了一陣子。後來隨著“三年自然災害”的來臨,食堂便也日漸清湯寡水,吃肉打“牙祭”成了看年看月的事,與素食主丈者相差不了多少了。至於我總不免要沾點葷腥的問題,開初是外婆托鄰居幫忙,後就由吳六嬢代勞了。

災害造成了過“糧食關”,饑饉便成了平常之事,猶其以靠天吃飯的農村人為甚。那時節,街上常見餓得偏偏倒到的進城逃荒農民,走著走著便倒地不起的情況亦有所見,於是很自然的便出現了攔街搶飯吃之事。剛從食堂打了飯端著往家走,稍不留意,便會被幾個圍上來的飢餓農民搶走了,尤其以小孩子遭劫的情況最多。那時食堂蒸的是“罐罐飯”,每人按各自定量一頓一罐,為長圓形的一砣,搶飯者極好下手,到手後便捧著一陣的狼吞虎咽,任憑被搶者吵罵或在背脊上擂鼓似的亂打一氣而全然不顧。也難怪人要現急象,那時人們每頓口糧有限,被人奪食便意味著自己挨餓。想要奪回,對方髒稀哪垮,一雙手或枯瘦或腫胖墨染似的,飯也早無有了形狀,唯有氣急敗壞的泄泄憤而已。若是孩子,便號啕著奔回家去向大人報告噩耗,飯還在手上的人,則哈著腰,護著飯缸,張惶回顧,逃似的趕回家去。

外婆因是自己開伙,口糧屬自管,有些活動餘地。因而儘管我們也困難,若見餓得昏昏沉沉的農民進家討食,她總會省上一碗半碗的倒進人家的罐罐里。還勸我說:“么兒,莊稼人遭孽,可憐啊!我們少吃點就少吃點,做點好事!”

外婆雖說沒有了自己的子女,卻對“小外婆”所生的子女視若已出。外公死時才四十六歲,比他小了十六七歲的小外婆的改嫁便屬了情理中事。而遺下的舅舅,孃孃,有八九個,有兩個甚至比我還小。小的隨母親進入繼父家,大的則不願去,於是便經常進出於我外婆這裡,直到找著工作後方才陸續離去。老人家盡力以做豆豉生意的微薄收入給予接濟而無怨無悔,只要被多喊上幾聲“老媽”,便又高興又滿足。

外婆最關懷的還是以女兒換來的兩個外孫,胞兄有了安身之地,最放不下心的便是我了。有次外婆問我:“么兒,我死了你朗格(怎么)辦嘛?”我竟爽快地回答她:“外婆,你死了我吃冷飯。”外婆笑了,卻不斷地翻起衣襟擦眼睛。現在才能回想到,當時天真不解事的我的回答,該是在外婆心裡激起了多少的苦澀之情。自己已是風前之燭,無父無母的孫兒卻尚且如此不曉事,這口氣怎么咽得下去呢?

外婆的後事辦完後,有天吳六嬢悄悄把我叫到她的樓上,對我說:“你外婆給你留了一小罈子米,還有六十塊錢,要我慢慢勻到給你用……唉!”隨後她模著我的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想到外婆捨不得吃,捨不得用,生病也拖著不上醫院,裝殮遺體也是用的四塊薄木板釘起來的“斜斜”(讀“瞎”音,簡易棺材之意),卻如此操心著我的將來,便不禁又是一陣的悲從中來,瘦窄的肩膀一陣陣地聳動。

這以後的半把年中,我孤淒地住在曾和外婆一起住的小屋中,晚上則綣縮在曾經和外婆一起睡的那張老式木床上,吃飯卻是在外公的弟弟,我呼之為“三外公”那裡搭夥。生活來源為民政部門發給的每月八元錢。每當去領這生活費時,發錢的那個三十多歲的人,外婆背後呼他為“泡粑臉”,總是腫聲腫氣,極不耐煩地對待我這個本就畏畏縮縮,內心怯怯的小孩兒,就象要他的錢似的。一來二去,我乾脆不敢去他那兒了。至於“泡粑臉”在以後的歲月中是如何處理政府提供給我這個孤兒的這筆費用的,就不得而知了。

無了生活費,頓感生活無著,舅舅、嬢嬢們又正相商著繼承“老媽”的房產的主意。這之前,外公置下了整個一趟院子二十多間房,全國解放之初,外婆要求留下了這間自住,其餘的則由“小外婆”變賣,與三外公七三分成了。這下,我的住處也成了問題。幸得姑媽向我伸出了援手,於是我便去了姑媽家。外婆留給我的米,雖在吳六嬢的安排下儘量細水長流,已然吃完了。還剩下二十多元錢,吳六嬢交給我,帶到了我姑媽處。

外婆的墳,就在城裡的一匹山上,不知什麼時候,被徵用土地者作為無主墳推平了。但她老人家卻始終在我的心裡活著。她留下的一張從小販證上揭下來的照片,蓋有半邊公章,已然發黃,我一直珍藏著。幾十年來,曾多次默默看著老人家慈祥的面容,回想著與她老人家生活過的年年月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