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欣賞:徐志摩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

現代散文起源於五四運動時期,隨著新文學運動的興起,散文這種文風短小輕鬆活潑的文體也開始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頻頻出現在報刊雜誌,現代散文,一般來說,把萌芽於1918年《新青年》所發表的“隨感錄”作為開端。但作為抒情散文(或小品散文)的發生與繁榮,卻在二三十年代,它在藝術上的主要成就及特色,也自然表現於此一時期的作品裡。像大家所熟悉的徐志摩散文就是這一時代的抒情散文中的佼佼者。在徐志摩的文學生涯中,除了他的詩歌,就是散文了。徐志摩的散文給人一種既注重審美欣賞價值,又顧及歷史文獻價值,同時徐志摩善於運用修辭技巧來宣洩情感,營造意境,增強散文的藝術感染力與表現力。徐志摩的散文以自由與華麗聞名於世。這與徐志摩一直在追求散文獨特韻味是分不開的。

徐志摩比較著名的散文有《印度洋上的秋思》原刊於1922年12月29日《晨報副刊》,《巴黎的鱗爪》、《我所知道的康橋》原載1926年1月16—25日《晨報副刊》等分別寫於徐志摩三次游歐期間。

徐志摩散文

徐志摩的散文,與其說是散文,不如說是詩的另一種形式,即使不分行去讀,讀出來也是詩的體現.這是作者以詩歌的意境去表達,體現了徐志摩輝宏的詩歌語言藝術魅力.就《巴黎的鱗爪》這篇散文來說,文章的可圈之處在於,作者以他敏銳的洞察力,道出了巴黎人的不尋常之處:雖失意仍不失對人生的希冀;雖厭惡卻不掩摯切的友情,貧困潦倒並不礙對藝術的痴迷;真誠而不勢利,灑脫而不猥瑣,這正是巴黎不和諧中的和諧,雜色中的同一,巴黎的誘惑在於斯,美亦在於斯。在生活中,徐志摩是注重於情感的,是性情中人.熱情豪放得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在《巴黎的鱗爪》里也有不俗地反映,更多地傾注了感情,使這篇文章染上了濃郁的情感色彩.就像糖含在嘴裡,融化不開,甜蜜蜜的,在《巴黎的鱗爪》.里作者是如此深情地歌頌巴黎的:讚美是多餘的,正如讚美天堂是多餘的;咒詛也是多餘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餘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餘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這樣的描寫體現了徐志摩散文的情感純真、濃厚.

徐志摩的散文,最好的當屬遊記散文,我以為:一篇好文章全靠“文氣充沛”。“文氣”是文章的神韻所在,也最見作品的意境。這篇散文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現代生態散文的代表作,首先在於它的感人,其次是它完美的藝術形式。而感人的是志摩的真情投入。“真正震撼人心的作品,必然是直指本心,寫出人性的共相,觸及人性的本然,使讀者會其心而同其心”,這篇散文便是了。我最喜歡徐志摩對初春康橋的那段詩意感悟,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後的光景),遠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這也是康橋的初春給予了我們詩人徐志摩淋漓盡致的性靈展現.恰到好處地運用反覆、排比手法,使語言的節奏感和韻律感得以強烈地呈現,靈動的樂章情調得以洋溢,甚至寫出了滿紙的回音與樂聲。

徐志摩就是如此嫻熟地操作著語言,不但使它精確,而且賦予它“鮮活”的生命,尋求語言新關聯的能力,選用機能性強的語詞,使語言的內在世界豐碩而飽滿,多姿多彩而富於表情。曲折而非直線、起伏而非平坦。時而開門見山,時而九曲迴腸,時而奔騰、時而沉落,既一針見血、又十面埋伏。相當耐讀,差堪玩味。功力之深,已達心手兩忘的境界。

提到徐志摩的散文,不得不提到“康橋情結”。大凡文人都會在其作品中體現情結,這是特定生活環境、人生社會經歷所決定的。如漂泊情結、鄉土情結、歸隱情結、詩酒情結、悲愁情結等等。這一點徐志摩也不例外,詩《康橋再會吧》《再別康橋》與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橋》,這三篇詩文就組成了徐志摩的“康橋情結系列”。“康橋情結”貫穿於徐志摩的一生。康橋的自然之美、康橋的寧靜使徐志摩失落在那裡的夢幻以及他對自然、生命、生活的熱愛。使徐志摩對康橋難捨難分,康橋是徐志摩一生短暫停留的亮點,也是他一生輝煌的轉折點,更是詩人一生的最快樂時光的所在。所以,凝固成為了詩人解不開的“康橋情結”。更何況離開康橋之後的生活決非如康橋的氛圍,而整日奔波竟為了生計,更增加了詩人對康橋夢幻的不斷追尋。這也許就是“康橋情結”永伴始終的緣由吧!

徐志摩散文《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雲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聖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啜泣起來,低壓的雲夾著迷濛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是雲,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只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只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

北天雲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訊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艷。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雲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擾。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里一個不曾實現的想像,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裡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畤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幾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淒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為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重複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麼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回,看他尋出什麼夢境。

明月正在雲岩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淒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象,一面拿著紙筆,痴望著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裡,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徵月光從雲端里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曬,重複登上她的雲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鬥趣,月光窺見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里,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雲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著幽郁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濕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

月光,

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欞里,望得見屋裡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麵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剩餘,窗前几上開著一本家用的聖經,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燭台,不住地在流淚,旁邊坐著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隻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蜜吻,她嘆了聲氣向著斜照在聖經上的月彩囁道:

“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里,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視窗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牆肩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發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謐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麼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銜著笨重的菸斗,在月光中間坐。他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惟有他們工余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了兩斗的煙,但他們礦火燻黑,煤塊擦黑的面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菸斗以外,雖然秋月溪聲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撲出了一斗灰,起身進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去,只見他們都已睡熟;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礦外的景色!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靜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圍斜坦的小峰,全都滿鋪著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樹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了,草里不聞蟲吟,水裡不聞魚躍;只有石縫裡潛澗瀝淅之聲,斷續地作響,仿佛一座大教堂里點著一星小火,益發對照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複拔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後,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後“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淒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並不十分鮮艷: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音調;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並不十分鮮艷,然而她素潔溫柔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妙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雲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世間凡具有感覺性的人,只要承沐著她的清輝,就發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引起隱復的內心境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藏高潔名貴創現的衝動。有時在心理狀態之前,或於同時,撼動軀體的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經難禁之酸辛,內藏洶湧之跳動,淚腺之驟熱與潤濕。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鬱的象徵,是季候運轉的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淒涼亦最微妙的一個訊息。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構,我看來純是藝術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經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的傑作;有石開湖暈,風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過柯羅①的畫篆,米仡朗其羅②的雕圭,chopin③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的比喻——原子的結構,將鏇轉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徵,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象和經驗,吁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晶,滿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閒④(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入雲天。

我並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於悲哀的生活,是丹德⑤所不許的。我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於反射性的神經!

我重複回到現實的景色,輕裹在雲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她那團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她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團圓。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她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艷的眉鉤,中宵斗沒西陲的金碗,星雲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撫摩,在那裡低徊飲泣呢!就是那:

無聊的雲煙,

秋月的美滿,

熏暖了飄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

來參與這

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十月六日誌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