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補註》楚辭卷第一


九德》之歌,禹樂也。《韶》,《九韶》,舜樂也,《尚書》:簫韶九成。是也。聊假日以偷樂。言己德高智明,宜輔舜、禹以致太平,奏《九德》之歌、《九韶》之舞,而不遇其時,故假日遊戲偷樂而已。假,一作暇。 陟升皇之赫戲兮,皇,皇天也。赫戲,光明貌。一無“陟”字。升,一作升。忽臨睨夫舊鄉。睨,視也。舊鄉,楚國也。言己雖升崑崙,過不周,渡西海,舞《九韶》,升天庭,據光曜,不足以解憂,猶顧視楚國,愁且思也。僕夫悲余馬懷兮,仆,御也。懷,思也。蜷局顧而不行。蜷局,詰屈不行貌。屈原設去世離俗,周天□地,意不忘舊鄉,忽望見楚國,仆御悲感,我馬思歸,蜷局詰屈而不肯行,此終志不去,以詞自見,以義自明也。五臣云:蜷局回顧而不肯行。

亂曰:亂,理也。所以發理詞指,總撮其要也。屈原舒肆憤懣,極意敶詞,或去或留,文采紛華,然後結括一言,以明所趣之意也。已矣哉,國無人莫我知兮,已矣,絕望之詞。無人,謂無賢人也。《
易》曰:窺其戶,□其無人。屈原言已矣,我獨懷德不見用者,以楚國無有賢人知我忠信之故,自傷之詞。一無“哉”字。又何懷乎故都? 言眾人無有知己,己復何為思故鄉念楚國也。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言時世之君無道,不足與共行美德、施善政者,故我將自沈汨淵,從彭鹹而居處也。

 敘曰:昔者孔子叡聖明□,音哲。天生不群,群,一作王。定經術,刪詩書,一雲俾定經術,乃刪詩書。正禮樂,製作春秋,以為後王法。門人三千,罔不昭達。臨終之日,則大義乖而微言絕。其後周室衰微,戰國並爭,道德陵遲,譎詐萌生。於是楊、墨、鄒、孟、孫、韓之徒,各以所知著造傳記,或以述古,或以明世。八字一作鹹以名世。而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一雲憂愁思憤。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遭時闇亂,不見省納,不勝憤懣,遂復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義,瑋其文采,以相教傳。或作傳教。至於孝武帝,恢廓道訓,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經章句》,則大義粲然。後世雄俊,莫不瞻慕,一作仰。舒肆妙慮,一雲攄舒妙思。纘述其詞。逮至劉向,顏師古讀如本字。典校經書,分為十六卷。孝章即位,深弘道藝,而班固、賈逵復以所見改易前疑,各作《離騷經章句》。其餘十五卷,一作篇。闕而不說。又以壯為狀,一作扶。義多乖異,事不要括。一作撮。今臣復以所識所知,稽之舊章,合之經傳,八字一雲稽之經傳。作十六卷章句。雖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見矣。且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高,以伏節為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於浮江,比干不悔於剖心,然後忠立而行成,忠,一作德。榮顯而名著。著,一作稱。若夫懷道以迷國,詳愚而不言,詳與佯同,詐也。顛則不能扶,危則不能安,婉娩以順上,婉娩,一作娩娩,一作僶俛。逡巡以避患,雖保黃耇,終壽百年,蓋志士之所恥,愚夫之所賤也。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一作班、賈。“競於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苟欲求進,強巨姜切。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沈”,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作志。 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復謂有求於世而怨望哉。一作恨怨。且詩人怨主刺一作諫。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風諫之語,於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遊婉順,寧以其君一有為字。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而論者以為“ 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夫《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焉:“帝高陽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也;“紉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也;“駟玉虬而乘鷖” ,則“時乘六龍以御天”也;“就重華而敶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崑崙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故智彌盛者其言博,才益多者其識遠。多,一作劭。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一有“孔丘”字。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範,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世,一作歲。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班孟堅序云:“昔在孝武,博覽古文。淮南王安敘《離騷傳》,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斯論似過其真。又說:五子以失家巷,謂五子胥也。及至羿、澆、少康、貳姚、有娀佚女,皆各以所識有所增損,然猶未得其正也。故博採經書傳記本文以為之解。且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雎》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寧武保如愚之性,鹹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斯為貴矣。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閒,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沈江而死,亦貶潔狂狷景行之士。多稱崑崙、冥婚宓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 之政,經義所載。謂之兼《詩》風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後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劉向、揚雄,騁極文辭,好而悲之,自謂不能及也。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政與正同。顏之推云:“自古文人常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己,顯暴君過。”劉子玄云:“懷、襄不道,其惡存於楚賦。 ”讀者不以為過,蓋不隱惡故也。愚嘗折衷其說而論之曰:或問:古人有言:殺其身有益於君則為之。屈原雖死,何益於懷、襄?曰:忠臣之用心,自盡其愛君之誠耳。死生、毀譽,所不顧也。故比干以諫見戮,屈原以放自沈。比干,紂諸父也。屈原,楚同姓也。為人臣者,三諫不從則去之。同姓無可去之義,有死而已。《離騷》曰:阽余身而危死兮,覽余初其猶未悔。則原之自處審矣。或曰:原用智於無道之邦,虧明哲保身之義,可乎?曰:愚如武子,全身遠害可也。有官守言責,斯用智矣。山甫明哲,固保身之道。然不曰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乎!士見危致命,況同姓,兼恩與義,而可以不死乎!且比干之死,微子之去,皆是也。屈原其不可去乎?有比干以任責,微子去之可也。楚無人焉,原去則國從而亡。故雖身被放逐,猶徘徊而不忍去。生不得力爭而強諫,死猶冀其感發而改行,使百世之下,聞其風者,雖流放廢斥,猶知愛其君,眷眷而不忘,臣子之義盡矣。非死為難,處死為難。屈原雖死,猶不死也。後之讀其文,知其人,如賈生者亦鮮矣。然為賦以吊之,不過哀其不遇而已。余觀自古忠臣義士,慨然發憤,不顧其死,特立獨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氣,豈與身俱亡哉!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舊鄉,超無為以至清,與太初而為鄰,此《遠遊》之所以作,而難為淺見寡聞者道也。仲尼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又曰:樂天知命,有憂之大者。屈原之憂,憂國也;其樂,樂天也。《離騷》二十五篇,多憂世之語。獨《遠遊》曰:道可受兮不可傳,其小無內兮其大無垠。無淈滑而魂兮,彼將自然。壹氣孔神兮,於中夜存。虛以待之兮,無為之先。此老、莊、孟子所以大過人者,而原獨知之。司馬相如作《大人賦》,宏放高妙,讀者有凌雲之意。 然其語多出於此。至其妙處,相如莫能識也。太史公作傳,以為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以浮游塵埃之外,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斯可謂深知己者。楊子云作《反離騷》,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沈身哉!屈子之事,蓋聖賢之變者。使遇孔子,當與三仁同稱雄,未足以與此。班孟堅、顏之推所云,無異妾婦兒童之見。余故具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