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里舊鬼借新屍


山上有個小庵,人只叫做鹿胎庵。這個庵,苦不甚大。宋淳熙年間,有一僧號竹林,同一行者在裡頭居住。山下村里,名剡溪里,就是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所在。里中有個張姓的人家,家長新死,將入殯殮,來請庵僧竹林去做入棺功德。是夜裡的事。竹林叫行僮挑了法事經箱,隨著就去。時已日暮,走到半山中,只見前面一個人叫道:“天色晚了,師父下山,到甚處去?”抬頭有時,卻是平日與他相好的,一個秀才,姓直名諒,字公言。兩人相揖已畢,竹林道:“官人從何處來?小僧要山下人家去,怎么好?”直生道:“小生從縣間到此,見天色已晚,將來投宿庵中,與師父清話。師父不下山去罷。”竹林道:“山下張家主翁入殮,特請去做佛事,事在今夜。多年檀越人家,怎好不去得?只是官人已來到此,又沒有不留在庵中宿歇的。事出兩難,如何是好?”直生道:“我不宿此,別無去處。”竹林道:“只不知官人有膽氣獨住否?”直生道:“我輩大丈夫,氣吞湖海,鬼物所畏,有甚沒膽氣處!你每自去,我竟到用中自宿罷。”竹林道:“如此卻好,只是小僧心上過意不去,明日歸來,罰做一個東道請罪罷。”直生道:“快去,快去,省得為我少得了襯錢,明日就將襯錢來破除也好。”竹林就在腰間解下鑰匙來付與直生,道:“官人,你可自去開了門歇宿去,肚中飢餓時,廚中有糕餅,灶下有見成米飯,食物多有,隨你權宜吃用,將就過了今夜,明日絕早,小僧就回。托在相知,敢如此大膽,幸勿見責。”直生取笑道:“不要開進門去,撞著了什麼避忌的人在裡頭,你放心不下。”竹林也笑道:“山庵淺陋,料沒有婦女藏得,不妨,不妨。”直生道:“若有在裡頭,正好我受用他一夜。”竹林道:“但憑受用,小僧再不吃醋。”大笑而別,竹林自下山去了。
直生接了鑰匙,一徑踱上山來,端的好夜景:棲鴉爭樹,宿鳥歸林。隱隱鐘聲,知是禪關清梵;紛紛煙色,看他比屋晚炊。徑僻少人行,惟有樵夫肩擔下;山深無客至,並稀稚子侯門迎。微茫幾點疏星,戶前相引,燦爛一鉤新月,木末來邀。室內知音,只是滿堂木偶;庭前好伴,無非對座金剛。若非德重鬼神欽,也要心疑魑魅至。直生走進庵門,竟趨禪室。此時明月如晝,將鑰匙開了房門,在佛前長明燈內點個火起來,點在房中了。到灶下看時,缽頭內有炊下的飯,將來鍋內熱一熱,又去傾瓶倒罐,尋出些筍乾木耳之類好些物事來。笑道:“只可惜沒處得幾杯酒吃吃。”把飯吃飽了,又去燒些湯,點些茶起來吃了,走入房中。掩上了門,展一展被臥停當,息了燈,倒頭便睡。
一時間睡不去,還在翻覆之際,忽聽得扣門晌。直生自念庵僧此時正未歸來,鄰旁別無人跡,有何人到此?必是山魑木魅,不去理他。那門外扣得轉急,直生本有膽氣,毫無怖畏,大聲道:“汝是何物,敢來作怪!”門外道:“小弟是山下劉念嗣,不是甚么怪。”直生見說出話來,側耳去聽,果然是劉念嗣聲音,原是他相好的舊朋友,恍忽之中,要起開門。想一想道:“劉念嗣已死過幾時,這分明是鬼了。”不定起來。門夕外道:“你不肯起來放我,我自家會走進來。”說罷,只聽得房門矻矻有聲,一直走進房來。月亮裡邊看去,果然是一個人,踞在禪椅之上,肆然坐下。大呼道:“公言!公言!故人到此,怎不起來相揖?”直生道:“你死了,為何到此?”鬼道:“與足下往來甚久,我元不曾死,今身子見在,怎么把死來戲我?”直生道:“我而今想起來,你是某年某月某日死的,我於某日到你家送葬,葬過了才回家的。你如今卻來這裡作怪,你敢道我怕鬼,故戲我么?我是鐵漢字,膽氣極壯,隨你甚么千妖百怪,我決不怕的!”鬼笑道:”不必多言!實對足下說,小弟果然死久了,所以不避幽明,昏夜到此尋足下者,有一腔心事,要訴與足下,求足下出一臂之力。足下許我,方才敢說。”直生道:“有何心事?快對我說。我念平日相與之情,倘可用力,必然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