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里舊鬼借新屍


鬼嘆息了一會,方說道:“小弟不幸去世,不上一年,山妻房氏即使改嫁。嫁也罷了,凡我所有箱匣貨財、田屋文券,席捲而去。我止一九歲兒子,家財分毫沒分。又不照管他一些,使他饑寒伶仃,在外邊乞丐度日。”說到此處,豈不傷心!便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直生好生不忍,便道:“你今來見我之意,想是要我收拾你令郎么?”鬼道:“幽冥悠悠,徒見悲傷,沒處告訴,特來見足下。要足下念平生之好,替我當宜一說,申此冤根。追出家財,付與吾子,使此子得以存活。我瞑目九泉之下,當效結草銜壞之報。”直生聽罷,義氣憤憤,便道:“既承相托,此乃我身上事了,明日即當往見縣官,為兄申理此事。但兄既死無對證,只我口說有何憑據?”鬼道:“我一一說來,足下須記得明白。我有錢若干,粟若干,布帛若干,在我妻身邊,有一細帳在彼減妝匣內,匙鑰緊系身上。田若干畝,在某鄉。屋若干間,在某里。具有文契在彼房內紫漆箱中,時常放在床頂上。又有白銀五百兩,寄在彼親賴某家。聞得往取幾番,彼家不肯認帳,若得官力,也可追出。此皆件件有據。足下肯為我留心,不怕他少了。只是兒子幼小無能,不是足下幫扶,到底成不得事。”直生一一牢記,恐怕忘了,又叫他說了再說,說了兩三遍,把許多數目款項,俱明明白白了。直生道:“我多已記得,此事在我,不必多言。只是你一向在那裡?今日又何處來?”鬼道:“我死去無罪,不入冥司。各處遊蕩,看見家中如此情態。既不到陰司,沒處合理,陽間官府外,又不是鬼魂可告的,所以含忍至今。今日偶在山下人家赴齋,知足下在此山上,故特地上來表此心事,求懇出力,萬祈留神。”
直生與他言來語去,覺得更深了,心裡動念道:“他是個鬼,我與他說話已久,不要為鬼氣所侵,被他迷了。趁心裡清時,打發他去罷。”因對他道:“劉兄所託既完,可以去了。我身子已倦,不要妨了我睡覺。”說罷,就不聽見聲晌了,叫兩聲劉兄,劉念嗣!並不答應了。直生想道已去,揭帳看時,月光朦朧,禪椅之上,依然有個人坐著不動。直生道:“可又作怪,鬼既已去,此又何物?”大咳嗽,禪椅之物也依樣咳嗽。直生不理他,假意鼾呼,椅上之物也依樣鼾呼。及至仍前叫劉兄,他卻不答應。直生初時膽大,與劉鬼相問答之時,竟把生人待他一般,毫不為異,此時精神既已少倦,又不見說話了,卻只如此作影響,心裡就怕將起來。道:“萬一定上床來,卻不利害?”急急走了下床,往外便跑。椅上之物,從背後一路趕來。直生走到佛堂中,聽得背後腳步晌,想道:“曾聞得人說,鬼物行步,但會直前,不能曲折。我今環繞而走,必然趕不著。”遂在堂在邊,繞了一轉。那鬼物跟路走不迭了,撲在柱上,就抱住不動。直生見他抱了柱,叫聲慚愧!一道煙望門外溜了,兩三步並作一步,一口氣奔到山腳下。
天色已明,只見山下兩個人,前後走來,正是竹林與行僮。見了直生道:“官人起得這等早!為甚懲地喘氣?”直生喘息略定,道:“險些嚇死了人!”竹林道:“為何呢?”直生把夜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道:“你們撇了我在檀越家快活,豈知我在山上受如此驚怕?今我下了山,正不知此物怎么樣了。”竹林道:“好教官人得知,我每撞著的事,比你的還希奇哩。”直生道:“難道還百奇似我的?”竹林道:“我們做了大半夜佛事,正要下棺,搖動靈杵,念過真言,拋個頌子,揭開海被一看,正不知死人屍骸在那裡去了,合家驚慌了,前後找尋,並無影響。送斂的諸親多嚇得走了,孝子無頭可奔,滿堂鼎沸,連我們做佛事的,沒些意智,只得散了回來。你道作怪么?”直生搖著頭道:“奇!奇!奇!世間人事改常,變怪不一,真箇是天翻地覆的事。若不眼見,說著也不信。”竹林道:“官人你而今往那裡去?”直生道:“要尋劉家的兒子,與他說去。”竹林道:“且從容,昨夜不曾相陪得,又吃了這樣驚恐,而今且到小庵里坐坐,吃些早飯再處。”直生道:“我而今青天白日,便再去尋尋昨夜光景,看是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