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二十回 神出鬼沒母子動身 冷嘲熱謔世伯受窘


我就到外面去打聽船期,恰好是在後天。我順便先去關照了伯衡,然後回家,忙著連夜收拾行李。此時我姊姊已經到婆家去說明白了,肯叫他隨我出門去,好不興頭!收拾了一天一夜,略略有點頭緒。到了後天的下午,伯衡自己帶了四個家人來,叫兩個代我押送行李,兩個點收東西。我先到祖祠里拜別,然後到借軒處交明了修祠的七元二角五分銀元,告訴他我即刻就要動身了。借軒吃驚道:“怎么就動身了!有甚么要事么?”我道:“因為有點事要緊要走,今天帶了母親、嬸嬸、姊姊,一同動身。”借軒大驚道:怎么一起都走了!那房子呢?”我道:“房子已經賣了。”信軒道:“那田呢?”我道:“也賣了。”借軒道:“幾時立的契約?怎么不拿來給我簽個字?”我道:“因為這都是祖父、父親的私產,不是公產,所以不敢過來驚動。此刻我母親要走了,我要去招呼,不能久耽擱了。”
說罷,拜了一拜,別了出來。
借軒現了滿臉悵惘之色。我心中暗暗好笑,不知他悵惘些甚么。回到家時,交點明白了東西,別過伯衡,奉了母親、嬸娘、姊姊上轎,帶了丫頭春蘭,一行五個人,徑奔海邊,用划子劃到洋船上,天已不早了。洋船規例,船未開行是不開飯的,要吃時也可以到廚房裡去買。當下我給了些錢,叫廚房的人開了晚飯吃過。伯衡又親到船上來送行,拿出一封信,托帶給繼之,談了一會去了。
忽然尤雲岫慌慌張張的走來道:“你今天怎么就動身了?”我道:“因為有點要緊事,走得匆忙,未曾到世伯那裡辭行,十分過意不去,此刻反勞了大駕,益發不安了。”雲岫道:“聽說你的田已經賣了,可是真的么?”我道:“是賣了。”雲岫道:“多少錢?賣給誰呢?”我有心要嘔他氣惱,因說道:“只賣了六百兩,是賣給吳家的。”雲岫頓足道:“此刻李家肯出一千了,你怎么輕易就把他賣掉?你說的是哪一家吳家呢?”我道:“就是吳繼之家。前路一定要買,何妨去同吳家商量;前路既然肯出一千,他有了四百的賺頭,怕他不賣么!”雲岫道:“吳繼之是本省數一數二的富戶,到了他手裡,哪裡還肯賣出來!”我有心再要嘔他一嘔,因說道:“世伯不說過么,只要李家把那田的水源斷了,那時一文不值,不怕他不賣!”只這一句話,氣的雲岫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句話也沒有,只瞪著雙眼看我。我又徐徐的說道:“但只怕買了關節,中了舉人,還敵不過繼之的進士;除非再買關節,也去中個進士,才能敵個平手;要是點了翰林,那就得法了,那時地方官非但怕他三分,只怕還要怕到十足呢。”雲岫一面聽我說,一面氣的目定口呆。歇了一會,才說道:“產業是你的,憑你賣給誰,也不乾我事。只是我在李氏面前,誇了口,拍了胸,說一定買得到的。你想要不是你先來同我商量,我哪裡敢說這個嘴?你就是有了別個受主,也應該問我一聲,看這裡我肯出多少,再賣也不遲呀。此刻害我做了個言不踐行的人,我氣的就是這一點。”我道:“世伯這話,可是先沒有告訴過我;要是告訴過我,我就是少賣點錢,也要成全了世伯這個言能踐行的美名。不是我夸句口,少賣點也不要緊,我是銀錢上面看得很輕的,百把銀子的事情,從來不行十分追究。”雲岫搖了半天的頭道:“看不出來,你出門沒有幾時,就歷練的這么麻利了!”我道:“我本來純然是一個小孩子,那裡夠得上講麻利呢,少上點當已經了不得了!”雲岫聽了,嘆了一口氣,把腳頓了一頓,立起來,在船上踱來踱去,一言不發。踱了兩回,轉到外面去了。我以為他到外面解手,誰知一等他不回來,再等他也不回來,竟是溜之乎也的去了。
我自從前幾天受了他那無理取鬧嚇唬我的話,一向胸中沒有好氣,想著了就著惱;今夜被我一頓搶白,罵的他走了,心中好不暢快!便到房艙里,告知母親、嬸娘、姊姊,大家都笑著,代他沒趣。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氣了,但是細想起來,也是無謂得很。氣雖然叫他受了,你從前上他的當,到底要不回來。”母親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義。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兒寡婦養命的產業上賺錢,這種人還不罵他幾句么!”姊姊道:“伯娘,不是這等說。你看兄弟在家的時候,生得就同閨女一般,見個生人也要臉紅的;此刻出去歷練得有多少日子,就學得這么著了。他這個才是起頭的一點點,已經這樣了。將來學得好的,就是個精明強幹的精明人;要是學壞了,可就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強幹同尖酸刻薄,外面看著不差甚么,骨子裡面是截然兩路的。方才兄弟對雲岫那一番話,固然是快心之談。然而細細想去,未免就近於刻薄了。一個人嘴裡說話是最要緊的。我也曾讀過幾年書,近來做了未亡人,無可消遣,越發甚么書都看看,心裡比從前也明白多著。我並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話,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個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後總要拿著這個主意,情願他忠厚些,萬萬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萬人切齒,到處結下冤家。這個於處世上面,很有關係的呢!”我母親叫我道:“你聽見了姊姊的話沒有?”我道:“聽見了。我心裡正在這裡又佩服又慚愧呢。”母親道:“佩服就是了,又慚愧甚么?”我道:“一則慚愧我是個男子,不及姊姊的見識;二則慚愧我方才不應該對雲岫說那番話。”姊姊道:“這又不是了。雲岫這東西,不給他兩句,他當人家一輩子都是糊塗蟲呢。只不過不應該這樣旁敲側擊,應該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礙著他是個父執,想來想去,沒法開口。”姊姊道:“是不是呢,這就是精明的沒有到家之過;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說甚么就說甚么。”正說話時,忽聽得艙面人聲嘈雜,帶著起錨的聲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開行了。時候已經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