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四十九回 焚遣財傷心說命婦 造揭帖密計遣群姬


張守財一介武夫,本元雖足,到底年輕的時候,打過仗,受過傷,到了中年,斫喪①過度,如今已是暮年了,還是整天的守著一群小老婆廝混,無論你如何好的身體,亦總有撐不住的一日。平時常常有點頭暈眼花,刁邁彭得了信,一定親自坐了轎子來看他,上房之內,直出直進,竟亦無須迴避的。到底張守財是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常常有病,病了幾天,竟其躺在床上,不能起來了。不但精神模糊,言語蹇澀,而且骨瘦如柴,遍體火燒,到得後來,竟其痰湧上來,喘聲如鋸。這幾個月里,只要稍微有點名氣的醫生,統通諸到,一個方子,總得三四個先生商量好了,方才煎服。一帖藥至少六七十塊洋錢起碼。若是便宜了,太太一定要鬧著說:“便宜無好貨,這藥是吃了不中用的。”誰知越吃越壞,仍舊毫無功效。
①斫喪:指耗其精神於酒色。
後來又由刁邁彭薦了一個醫生,說是他們的同鄉,現在在上海行道,很有本事。張太太得到這個風聲,立刻就請刁邁彭寫了信,打發兩個差官去請,要多少銀子,就給他多少銀子。好在上海有來往的莊家,可以就近劃取的。等到到了上海,差官打到了醫生的下處,一看場面,好不威武,一樣帖著公館條子,但是上門看病的人,卻是一個不見,差官只得把信投進。那醫生見是蕪湖關道所薦,一定要包他三百銀子一天,盤川在外,醫好了再議。另外還要“安家費”二千兩。差官樣樣都遵命,只是安家費不肯出,說:“我們大人自從有了病,請的大夫少說也有八九十位了,無論什麼大價錢都肯出,從來沒有聽見還要什麼安家費的。先生如果缺錢使用,不妨在‘包銀’裡頭支五天使用,三五一十五,也有一千五百銀子。”那醫生見差官不允,立刻拿架子,說:“不去了。”又說:“我又不是唱戲的戲子,不應該說‘包銀’。同來請的是兩個差官,一個不認安家費,以致先生不肯去;那一個急了,便做好做歹,磕頭賠禮,仍舊統通答應了他,方才上輪船。在輪船上包的是大餐間,一切供應,不必細述。
誰知等到先生來到蕪湖,張守財的病已經九分九了。當時急急忙忙,張太太恨不得馬上就請這位名醫進去替老爺看脈,把藥灌下,就可以起死回生。齊巧這位先生偏偏要擺架子,一定不肯馬上就看,說是輪船上吹了風,又是一夜沒有好生睡覺,總得等他養養神,歇息一夜,到第二天再看。無論如何求他,總是不肯。甚至於張太太要出來跪求他,他只是執定不答應。他說:“我們做名醫的不是可以粗心浮氣的。等到將息過一兩天,斂氣凝神,然後可以診脈。如此,開出方子來才能有用。”大家見他說得有理,也只得依他。這醫生是早晨到的,當天不看脈,到得晚上,張守財的病越發不成樣子了,看看只有出的氣,沒有進來的氣。
這兩天刁邁彭是一天兩三趟的來看病,偏偏這天有公事,等到上火才來。會見了上海請來的先生,問看過沒有。差官便把醫生的話回了。刁邁彭道:“人是眼看著就沒有用了,怎么等到明天!還不早些請他進去看看,用兩味藥,把病人扳了過來。你們不會說話,等我去同他商量。”當下幸虧刁邁彭好言奉勸,才把先生勸得勉強答應了。於是由刁大人陪著,前面十幾個差官打了十幾個燈籠,把這位先生請到上房裡來。此時張太太見了先生,他的心上賽如老爺的救命星來了。滿上房裡,洋燈、保險燈、洋蠟燭、機器燈、點的爍亮。先生走到床前,只見病人困在床上,喉嚨里只有痰出進抽的聲響。
那先生進去之後,坐在床前一張杌子上,閉著眼,歪著頭,三個指頭把了半天脈;一隻把完,再把一隻,足足把了一個鐘頭。把完之後,張太太急急問道:“先生,我們軍門的病,看是怎樣?”先生聽了,並不答腔,便約刁大人同到外面去開方子。張太太方再要問,先生已經走出門外。大家齊說:“這先生是有脾氣的,有些話是不能同他多講的。”當由刁大人讓了出來。先生一面吃水煙,一面想脈案方,說得一句“軍門這個病……”,下半截還沒有說出,裡面已經是號陶痛哭,一片舉哀的聲音,就有人趕出來報信,說是軍門歸天了。刁邁彭聽了這話,一跳就起,也不及顧,先跑到裡頭,幫著舉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