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第四十四回 跌茶碗初次上台盤 拉辮子兩番爭節禮


閒話少敘。卻說隨鳳占接印下來,忙叫自己的內弟同了一個心腹跟班,追著前任清算交代,一草一木,不能短少,別的更不消說了。前任移交下來,一些是五隻吃茶的蓋碗,內中有一隻沒有蓋子。這邊點收的時候,那個跟班的一個不當心,又跌碎了一隻蓋子。無奈這跟班的又想自己討好,不肯說是跌破了,見了老爺,只推頭說是前任只交過來三隻有蓋子的,以為一隻茶碗蓋子為價有限,推頭在前任身上,老爺或者不好意思再去問他討,這事就過去了。誰知這位太爺一根針也不肯放鬆,定規不答應,逼著跟班的找前任去討蓋子:“倘若沒有,就剝下他的王八蓋來給我!”那跟班心上是明白的,自己打破了,怎么好向人家去討呢。於是賴著不肯去。隨鳳占罵他說:“跟了我這許多年,如今越發好了,幫著別人,不幫著我老爺,一點忠心都沒有了!”跟班的被他催得無可如何,只得出去打了一個轉身,仍舊空著手回來,說:“沒有。”隨鳳占不免又拿他埋怨了頓,怪他無用,一定要自己去討,後來還是被舅老爺勸下的。交代算清,聽說前任明天就要回省。他一聽不妙,忙忙的連夜出門,找齊了城廂內外地保,叫他們去吩咐各煙館,各賭場,以及私門頭窯子:“凡是右堂太爺衙門有規矩的,都通知他們一概不準付。倘若私自傳授,我太爺一定不算,從新要第二分的。況且他是署事,我是實缺,將來他們這些人都是要在我手下過日子的。如果不聽吩咐,叫他們以後小心!”著地保分頭傳命去後,他一想:“煙館、賭場、窯子等處是我吃得住的。唯獨當鋪都是些有勢力的紳衿開的,有兩家已被前任收了去,年下未必肯再送我,豈不白白的吃虧。這事須得趁早向前任算了回來,倘若被他走了,這錢問誰去找呢。”主意打定,立刻親自去拜望前任。
前任聽說他來,只得出來相見。只見他進門之後,勉勉強強作了一個揖。歸坐之後,把臉紅了幾陣,要說又不爽爽快快的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道:“兄弟今日過來,有一樁事情要請教……”說到這裡,又咽住了。歇了一會,又說道:“論理呢,兄弟世代為官,這幾個錢也見過的。但是既然犯了本錢出來做官,所為何事?倘若一處不計較,兩處不在乎,這也可以不必出來現世了。這事論不定還是他們因我們新舊交替,趁空濛蔽,也未可知。所以兄弟不得不過來言語一聲,大家明明心跡,這就不為小人所欺了。”
前任署事的見他說了半天只是繞圈子裡,還沒有說到本題;雖然心上也有點數,究為何事,不得而知,楞在那裡,不則一聲。隨鳳占見他不答,只得又說道:“所為的並非別事,就是年下節禮一層。這筆錢雖然有限,也是名分所關,所謂‘有其舉之,莫敢廢之’,我們也犯不著做什麼好人不要。但是這筆錢,兄弟一向是曉得的,總得拖到年下,他們方肯送來。有幾處脾氣不好的,弄到大年三十還不送來,總要派了人到他們店裡去等,等到三更半夜,方才封了出來。我說他們這些人是犯賤的,一定要弄得人家上門,不知是何打算!”前任署事的聽他如此講,方才順著他的嘴說道:“這班人真是可惡得很!不到年下,早一天決計不肯通融的。”隨鳳占忽然把臉一板道:“兄弟說的是別省外府州、縣,都是這個樣子,誰知此地這些人家竟其大廖不然!”前任聽了他的說話,曉得他指的是自己,面子上只得做出詫愕的神氣,裝作不懂。
隨鳳占又笑嘻嘻說道:“做官的苦處,你老哥是曉得的。我們這個缺,一年之計在於三節;所以兄弟一接印之後,就忙忙的先去打聽這個。這也瞞不過吾兄,這是我們養命之源,豈有不上勁之理。誰知連走幾家,他們都說這分年禮已被老兄支來用了。兄弟想,兄弟是實缺,老兄不過署事。倘若兄弟是大年初一接印,這筆錢自然是歸老兄所得;倘若是二十九接印,年裡還有一天,這錢就應兄弟得了。兄弟聽他們說話奇怪,心想吾兄是個要面子的人,決不至於如此無恥。而且他們這筆錢一向非到年下不付,何以此番忽然慷慨肯借?所以很疑心他們趁我們新舊交替,兩面影射。兄弟一向是事事留心,所以今天特地過來請教一聲,以免為所蒙蔽。”前任署事的聽他此話,一句回答不出。隨鳳占又道:“我曉得老哥決不做對不住朋友的事情,咱倆一同到兩家當鋪里去,把話說說明白,也明明你老哥的心跡。”說罷,起身要走。前任署事的只是推頭明天要動身,收拾行李,實在沒有工夫出門。隨鳳占道:“老哥不去,豈不被人家瞧著真果的同他們串通,已經支用了嗎?”